“外面站的那个就是你弟弟？”
严慎朝声音的来源处眨眨眼，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正站在窗边，他看的是殿外的严修。
“是的，太爷爷。”
严慎这时才从椅子上站起，走到窗边，隔着黑色而干枯的树枝，他时隔八年第一次再见到严修。严修正在和冯瑾说着什么话，看他的脸色，应该是很不高兴的。
肯定是因为被突然拒之门外，但是没办法，严慎当时看不见了。早上见到那些大臣的时候眼睛就看不见了，一直持续到刚才。直到严九浦再次出现，自己才能看见。
老太爷眯着眼，笑着说：“你们兄弟俩关系不怎么好啊。”
严慎看着严修走了，他最后还回过头看了这边一眼，严慎躲在了一旁。
冯瑾进来了，说西南王走了。严慎早就知道了，他看着他走的。
摆摆手，让冯瑾去殿外候着。严九浦又来到了书案旁，认真地翻看着那些大臣们递上来的奏折。
“陕西华县地震过去这么久了，朝廷还没有派人去赈灾吗？”
严九浦抬头看着严慎，严慎则把头垂下去，心虚道：“已经派人去了。”
“谁去的？”
“户部左侍郎贺笃恪。”
“他？”严九浦皱眉，显然是不看好此人。并不是从才情能力上否定，而是因为那人是徐谓之的得意门生，新晋女婿。
严九浦肯定翻看奏折有一段时间了，朝堂上的派系斗争看得真真切切，把现在王朝的脉络摸了个透彻。不过他在知道严慎就是现在的皇帝后，对严慎的态度大打折扣。以前还可以视而不见，现在就是看见一次念叨一次，严慎现在不能算是一个好皇帝，哪儿有皇帝成天窝在宫里，甚至有三个月都没见过大臣的？
严慎显然也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抱怨过，但碍于眼前这人是自己的太爷爷，开国皇帝，也只能在一旁认错。
“国库到底亏了多少银子？”
严慎看着自己的脚尖，故作镇定地说：“大概有五百万两。”
严九浦没再说话了，严慎知道他在生气，也不敢开口，最终，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朝廷的事，你还是多上点心，”严九浦把奏折回归原位，摸了摸自己全白了的胡子，想来这几十年里，自己的脾气好了太多，“要换成是我，早把他剥皮楦草了。”
严慎点点头，依然是没听进去，“儿臣知道。”
徐谓之在家里难得地打了个喷嚏，当时他儿子徐遇辙正在跟他谈黄河治理的事。
“父亲，需要传太医来瞧瞧吗？”
徐谓之摆摆手，说：“就是一个喷嚏而已，没这必要。”
门廊外已经下起了密密麻麻的雪，徐府的下人们都去扫雪了。徐谓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说：“说起来，皇上这三个月都未曾传过太医。”
徐遇辙不解地看着自家父亲，问：“皇上没病传什么太医？”
徐谓之笑呵呵地反问他：“你信么？”
皇帝前三个月里一直都待在武英殿，从未离开过，见过他的人也只有冯瑾。
徐谓之可不相信事情有这么简单。可是他哪怕跟冯瑾摊了牌，也照样问不出关于皇帝的一星半点。
冯瑾在这方面跟他是不一样的，冯瑾说到底依然是皇帝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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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修刚回到府邸，就看见尚能站在院子里等他，那和尚看上去比自己还着急。
“怎么样？他有难为你吗？”
严修吊着他的好奇心，就这么走到了大堂，让下人泡了一壶茶来。尚能见外人在场，不好说话，一直忍到了严修喝下了第一口热茶。
严修瞥了眼尚能，放下茶杯，这才说：“他没有为难我。”
尚能皱着眉，这似乎比想象中的答案更加糟糕。
严修眯着眼说：“他是不愿意见我。”
尚能突然笑了，凶和尚笑起来依然是杀气腾腾的。
“这么说，他真的病了？”
严修用手指轻快地敲打着木桌，隐隐中透出些兴奋来。
“**不离十。”
严修撑着脑袋，打量着尚能。尚能不能算是一名传统意义上的和尚，按照他的话来说，他是活不下去了才去当的和尚。他是绝户家的独子，未成丁，家里为了逃避徭税，把十岁的尚能送进了寺观。可以说，尚能是被迫当和尚的，如果按照原本的人生轨迹，他应该继承他爹的职业，去当一个屠夫。
也正是这个和尚，在七年前敲开了自己家的大门，说能帮他夺皇位。那是他被派到西南的第一年，他对这个地方甚至都还没吃透，而皇帝已经登基一年了，那一年里无数贪官下马，他远在西南都能听到时人对新皇的歌功颂德。
尚能想要权势，他也想要权势，两人就这么简单地勾结在一起了。
尚能手边的茶从未动过，他不喜欢喝茶，倒是很喜欢喝酒，当小沙弥的那段时间还经常背着管事喝酒，从未被抓住过。
“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不知道，”严修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估计得在这儿过年了。”
尚能轻笑道：“在哪儿过不是过？就看小皇帝能不能挨到那时候了。”
严修看了他一眼，说：“这里是京师，不是西南。”
尚能瞪了他一眼，说：“我自有分寸。”
严修离开了，去马厩看自己的马，手摸上斑豹的额头，它满足地打了个呼噜。斑豹的脾气不好，除了严修谁都不让骑，但此时此刻又乖觉得不像话。
严修叹了口气，尚能这人则太野了，严修并不认为自己能完全地压制住他。这个和尚比常人更具有破坏力，比起权力，他更想要一场灾难。
但他没有办法，想要和小皇帝斗，他不得不这样做。
离开西南之前，尚能告诉他，夺取皇位的最佳方法就是杀了严慎。哥哥死了，尚无子嗣，最佳的继位者必然是他。
如今，严慎病了，把自己关了三个月。
唯一知道内情的冯瑾闭口不谈此事，自己派去监视的死士也说，皇帝每天总是坐在同一个地方，什么也不做，或许是在发呆。
给斑豹添了些草料，严修离开马厩，正午的太阳让他眯起了眼。
从他的府邸能望见紫禁城的一角，金红交错，见证着这个王朝所有的一切。而严慎则处在权力的中心，手执棋子，或明或暗，或攻或守，与他对弈。
这次的病，是他的机会，同样也可能是严慎亲手为他布下的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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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陕西华县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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