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慎能看见鬼魂，只有当鬼魂站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才能恢复视力。这个秘密他谁也没说，这段时间他支开冯瑾的次数变多了，按理说证明自己已经恢复了视力是好事才对，但严慎却还像之前那样生活。
皇宫里不止太祖皇帝一个鬼魂。恢复视力的第二天，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撞到了严慎的怀里。
一个小女孩，头发束成八字角，上身着红色袄衫，下半身则穿着一条杏色的裙子，她好像才看见严慎，对面前的这个障碍物眨眨眼。
严慎没说话，也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这样无声的交流太过无趣，转而离开了房间。严慎跟着她来到院子里，看见她一个人在哪儿拍皮球。
冯瑾过来了，说外边儿冷，让严慎回屋子里去。严慎看了他一眼，冯瑾又闭嘴了。
“他昨天在干什么？”
冯瑾偷偷地看了眼严慎的脸色，后者正抱着暗金色的手炉目视着前方，没什么表情。严慎的眼神是空洞的，在他闭门不出的三个月里，冯瑾曾斗胆近距离观察着严慎的眼睛，和大多数失明一样，眼神呆滞，当你注视着它的时候，你不会想到你正在和一个人在对视。瞳孔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
但不得不说，严慎很快就适应了失明这个事实。不过结合他这三个月里的所作所为，与其说他是适应，不如说是他对失明的消极抵抗。
如今，冯瑾依旧恭恭敬敬地说：“回皇上，宁王爷昨日一直待在王府里，没出来过。”
皇帝没说话，冯瑾在这个空当里听见了火笼里炭火噼里啪啦地声音。
院子里的小女孩玩累了，这才发现周围再无其他人和她玩乐，露出沮丧的表情。严慎装作没看见，继续问：“他身边的那个和尚查清楚了么？”
“只听说是七年前就跟着宁王了。”
女孩的皮球滚到了严慎脚边，顺着皮球来时的轨迹，严慎与她对视。女孩突然笑了，跑到身边，期待地望着他。
冯瑾只是感觉到平地扫来一阵冷风，皇帝的衣袖跟着抖动，随即，上方传来了严慎淡淡的声音：“就是什么都没查清楚咯？”
冯瑾跪在地上，磕头道：“奴才该死。”
“又不是你的错。”严慎说，看着比自己矮了两个头的女孩，她在期待什么呢？她脸上露出的那种充满着生气的笑容，这一切又透过她明亮的眼睛全然迸发出来，使严慎以为自己才是那个鬼魂。
严慎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这三个月辛苦你了。”
冯瑾又以耳朵都能感知到沉重的力度磕了一记响头，带着讨饶的语气说：“奴才不敢！伺候皇上是奴才的本分。”
见严慎无动于衷，女孩终于离开了。不过她还是没离开这个院子，回到了她玩皮球的地方，抱着自己的宝贝皮球，坐在雪地里。严慎这才看了眼冯瑾，冯瑾跟了他二十年，这人有着很多人身上都有的小毛病，贪财、贪权，但这些在严慎眼里其实算不上十恶不赦，比起这些，冯瑾对他的忠心也有目共睹。即便他在失明的那一天，确实动过想要杀了冯瑾的念头。
杀人是多么简单的事，严慎只需要说一句话，就有人争着要当自己的刀。严慎只需要看着那人从自己眼前被拖走，就能知道他再也不会出现了。换句话说，他从未亲眼目睹过杀人现场，在他亲征之前。
冰冷的石板上跪着肯定难受极了，冯瑾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严慎知道他现在肯定很不好受，所以他大发慈悲地说：“起来吧。”
严慎刚准备要回屋，就看见大殿的宫门外站着一个白衣女人，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于是又多看了几眼。白衣女人于是欣喜地走了过来。
她的欣喜是肉眼可见的，严慎于她更像是突然出现的浮木，干涸前的甘露，但这一切不过都是垂死挣扎。况且那个女人早就已经死了。
可严慎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于是就遣了冯瑾下去。白衣女鬼有着良好教养，在严慎若无其事地关上房门后，她才开口：“你能看见我，是吗？”
这种无用的话不过是为了表达她的惊喜，严慎知道这一点，于是轻微地点点头，表示自己能看见她。
可以想像，一个鬼魂在密闭的宫墙内独自游荡了一百多年后，再次抓住希望时的狂喜。但这份希望来得太突然，又太过于容易，让她一时竟不知所措起来。
严慎看着她支支吾吾，无奈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女鬼咬着嘴唇，说：“我想知道，我丈夫的下落。”
严慎打量着她，女鬼一身缟素，长长的黑发轻柔地散开，她的脸上除了苍白之外再无伤口，就以外表而言，严慎猜测她是病死的。
“你死去多久了？”严慎问。
女鬼颓然地说：“一百…一百多年了。”
严慎没说话，显而易见，她丈夫就算能长命百岁，现在也化成灰了。女鬼辩解道：“他是大将军，史书上应该能找到他的名字。”
“他叫什么？”
“常诏。”
严慎知道常诏，他是前朝有名的大将军，终身未娶，二十五岁那年战死沙场了。
严慎反问她：“你是谁？”
女鬼答不上来，她应该是想哭的，但奈何流不出眼泪，或许鬼魂真的不会哭，只有无休无尽的怨恨。而面前的这位女鬼，她却很难用哭泣以外的举措来表达自己的悲伤，以至于最后她的眼睛里流出了暗红色的血液，以此充当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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