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拿着一盏琉璃灯,五彩而通透的光照在了他的脸上,映在他的眼眸里。
他站了起来,往书案处走去。大殿里一切如常,但冰冷的空气不知从哪里涌了进来,钻进了他的指缝。
他确实瞎了,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繁冗的梦,他在梦里走过他的前半生,他死去的母亲、宠爱他的父亲、远去的兄弟,他登基那天,万邦来朝,他站在最高的地方,群臣跪在他的脚下,远处的鼓声萦绕天际。
他一闭眼就能回想起那天的情形,臣服的子民、冰冷的龙椅,以及飞旋在紫禁城上的那一抹孤鹰。
儿时的戏语无比讽刺地被他想起,他竟有些恍惚。
——“做皇帝有什么好的?你想当的话我去找父皇让他封你为太子。”
“礼成。”
礼官的声音像深渊里的回音,百官随之叩首。
他们又是在朝谁跪拜呢?
——“为什么你不能留下来?规矩都是人定的,我既然以后要当皇帝,那就是我说了算。”
“新皇即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坐在那儿,最高的地方,下边儿全是低垂着的人头。他紧紧地抓住龙椅,手心里全是冷汗。
再睁开眼时,远处的鼓声已成了战鼓。
啊,是啊,这是他亲征的那年。
那一年里他打过很多仗,无数尸骨埋没在了这片土地,红色的营子里,他拿着墨渍未干的信纸,士兵们说上前线前总得留下封家书,他也在无人的时候写了封,内容他却不记得了。
但他最终还是把信烧了,火舌吞噬了信纸,他的心也被什么东西给吞噬了。
他的一生里经历了很多事情,他的父亲、爷爷、太爷爷都是皇帝,他也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帝。开国七十七年,经历了四代皇帝,而这个王朝也会继续延续下去。
可是要延续多久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他有限的生命里,见证了很多人的离世,他出生时就踏着母亲的鲜血,他成为皇帝也是因为父亲的离世,更不用说那些不得善终的老臣、战场上死去的士兵。
他选择了一条满是荆棘的道路,到最后,站在那么多人的尸骨上,却不知他这样做的意义。
他从来都不相信皇权神授,他掌握着百官的生死,但百官的臣服也是他权力的来源。权御之术让他疲惫,杀了徐谓之又能怎样?朝堂里无人不是徐谓之。
他睁开眼,醒了,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叫来了冯瑾,侍奉在侧的宫女却因为他的举动而惊叫。他想下床去捂住宫女的嘴,但一脚踩空,从床上跌倒,衣服和头发都散乱着。一瞬间,他慌了神,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林子里,也是同样的黑暗。
“辞文……”
“辞文,救救我……”
冯瑾进来时就看见这样一副情形,年轻的皇帝像个孩子,口齿不清,一脸的惊慌失措,而一旁的宫女看见他进来,大叫一声,想要逃跑。
冯瑾眼疾手快地抓住她,把她敲晕,一时间大殿里安静下来,皇帝坐在地上,背靠着龙床,不断地往后退着。
见皇帝这样,冯瑾也顾不得害怕,走过去,跪在皇帝身边,头低着,不敢看他。
因为离皇帝近,他听清了皇帝的呢喃,深吸了一口气,把头埋得更低了。
“陛下?”
冯瑾试探地询问着,但皇帝没有任何反应,他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梦魇里。
“陛下?”冯瑾抬起了头,吞咽着口水,抬高了音量,“陛下,您怎么了?”
皇帝听到了他的声音,眨了几下眼睛,偏过头去看着冯瑾,眼睛里没有神采。
“冯瑾?”
“是奴才。”
皇帝沉默了几秒,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
“刚才的宫女呢?”
“被奴才敲晕了。”
“嗯。”
皇帝把手撑在床上,起身,冯瑾在一旁扶着。
“给朕更衣。”
“是。”
冯瑾并非没有察觉到,皇帝的眼睛出了问题,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充满着顾虑,连冯瑾在偷偷打量着他也没有发现。但他不敢说,那个宫女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这宫里留你一个人伺候就行了,其他人都撤了吧。”
“是。”
“那些大臣也一律不见。”
“是。”
皇帝打开茶杯盖,滚滚的热气扑到了他的脸上,皇帝的神情模糊在了水汽里,像极了几年前,他也是这样,赐死了一位前朝老臣。
“冯瑾,你是个聪明人。”
冯瑾连忙跪下,头磕在地上,发出响声。
“奴才该死,奴才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一只手撑着脸,有些讽刺地笑了,“是吗?”
“奴才对皇上绝不敢有二心,奴才就是皇帝的狗,奴才只知道伺候皇帝,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冯瑾的额头擦破了皮,但他还在磕头,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皇帝倒依然在喝茶,仿佛没看见他一般。
茶喝得差不多了,他才注意到冯瑾,问:“怎么还跪着?起来吧。”
“谢陛下隆恩。”
冯瑾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低着头站在了皇帝身边,刚才的一切好似没发生过一样。
但他知道,皇帝瞎了。
而且皇帝刚才念的,是西南王的字。
皇室的情谊他向来是不信的,但西南王之于皇帝,绝不是臣子那么简单。
**
天快亮了,诺大的宫殿里只有皇帝一人,他披着白狐毛斗篷,拿着盏琉璃灯,朝书案走去。
他确实瞎了,但现在又能看见。
一个月前,他发现他有时候视力会恢复,但是他看见的东西和平常人又有些不同。
他走到了书案旁,那堆积的奏折他从未翻开过,就这样堆着,等待着冯瑾将它们拿走。
他看见一个黄袍老头正坐在他的椅子上,批改着奏折。
那老头批改得认真,有时候撇眉踌躇,有时候又面露愠色,情绪激动时还会把手中的奏折一扔,顺便牵连到了一旁的笔架。
他站在一旁,看着老人。他和老人仿佛身处不同的时刻,老人没有发现他,他也入不了老人的境。
他像往常一样站着,静静地观察着。
他认识那位老人,准确地说,他见过老人的画像。
——那是太|祖皇帝,他的太爷爷。
他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够看见,看见鬼魂。
“你一直在那儿看着朕做什么?”
老人似乎看见他了,朝他的方向看去,皱眉,手中的奏折也被他放下了。
皇帝惊讶,连忙作揖道:“您看得见我?”
老人摸了一把胡子,瞪着眼道:“当然,你一直站在那里干什么呢?哪里来的宫人,也不知道礼数。”
皇帝立起身子,神情复杂,“禀太|祖,儿臣是您的重孙,严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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