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绵面前的咖啡已经不再冒着热气了。他合上了电脑，望向了玻璃窗外的天空。
步入十一月了，树叶泛黄、打卷，被吹散了雾霾的寒风拉扯着，无依无靠地飘向了未知的更远处。连容纳众生的自然都懂得辞旧迎新、顺应当下，为何号称拥有最高智慧的人类，却永远都学不会呢？
不知不觉中，我们都选择了又纯真又残忍地活着。
有的人会守着雨夜里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苟延残喘，无法对枯萎的感情告别；有的人会守着多年前的三言两语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无法对亡灵的残影释怀。
甚至连本该置身事外的他，也早做好了离开李同舟后，守着和李同舟短暂的记忆，踽踽独行地走过余下的近一百年的觉悟。
如斯单纯，如斯真诚，却在每个噩梦美梦交替的间歇，在每个挫败到无以为继的时刻，在每个辉煌到渴望拥抱那个人的刹那，全然转化成面目可憎的残忍，血淋淋地，不容置疑地，践踏着这份守护的纯真，冰冷地告知持有者，失去的滋味究竟有多么难以忍耐。
16岁的舒霖，只有初中学历的舒霖，一生当中从未出过远门的舒霖，在那个消息闭塞的山村，延误了多久，才得知了带给他一场漫长美梦的戴先生去世了？
也许是通过一张用以糊窗户的报纸，也许是通过一个播报断断续续的收音机，也许是通过村口某些路人的闲聊。他一定是不信的，慌乱地奔跑，像妄图趟过生与死之间那巨大的鸿沟，不顾一切地前往离家最近的有网吧的小镇，一遍遍搜索，直到不得不信。
人生唯一的终点不在了，他该怎么办？撤掉了冲刺线、仅余遥远地平线的前方，留给他两条路，一条朝向无穷无尽的重复时光，一条朝向甜美又苦涩的苍茫未来。
舒霖做出了他的抉择。哪怕，无论他爬到了什么位置，无论他经历了多少岁月，都再无可能遇到颠覆他命运的那个人了。
许绵隐隐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关键的地方。
事到如今，舒霖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他十九年的生命，在外人看来，全是噩梦啊。难怪在他的社交媒体上，在他的采访中，对那些过去连只言片语都很少提及。
许绵实在很难想象，舒霖正式出道之前，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度过的。他常年缺席的父亲是谁？他瘫痪的母亲是何时倒下的？年幼的他怎样撑起了一个残破的家？失去戴斯明的那段时光是如何咬着牙挺过的？来到柏锦市的头两年又靠着什么生存？
一无所有的舒霖，能有什么恐惧？
一定是被他遗漏了。他看到了舒霖的放纵与轻浮，看到了舒霖的敬业与坚定，但是，他没看到舒霖的过失。这个矛盾得让人无法理解的小明星，何错之有？噩梦村将他定为绿色目标，缘故又在哪里？
通往过往的那扇门，钥匙只在一个人的手里。许绵想要撕开破解的口子，已别无他法。
服务员走过来，帮许绵重新添了一杯热咖啡。许绵道了谢，将冰冷的手指贴在杯子上，让热度打消了内心最后一点的动摇，下定了决心。
电脑重启，他假装若无其事地再度打开了戴斯明的新闻，戴上耳机，一心二用地，一边注意着门口的动静，一边开始观看戴斯明主演的影片。等了约半小时，屏幕里的戴斯明正追逐着黑夜里的逃犯，许绵的目标人物也推开了咖啡馆的大门。
许绵调大耳机的音量，装作没听到舒霖走近的脚步声。
片刻，一只满手戒指的手摘掉了他一侧的耳机，许绵感受到了对方指尖微不可觉的颤抖，那张总是在挑逗与无所谓间自如切换的脸也垮了下来，变得阴沉且不可预测，“你在干什么？”
许绵并没觉得这张虚张声势的脸多么可怕，戴斯明逝去带来的伤口被舒霖盖在躯壳深处，未经治疗，现在应该化了脓，变得更严重了吧。愤怒的里面，他读出了舒霖无处可逃的孤单和悲伤。
许绵因此没有停下影片的播放，戴斯明就在他们触碰不到的地方继续奔跑，说话，呼吸，宛若还活着。
平静地摘落另一侧的耳机，“你想和我那什么，是因为这个‘戴先生’吧？”
舒霖的呼吸蓦然粗重起来，他猛地合上了许绵面前的电脑，将戴斯明的身影重置于黑暗中，“你胡说什么……”
一片死寂弥漫在他两中间。
舒霖死死地盯着他，那股翻腾不息的怒意烧红了他的眼睛。许绵毫不退缩地直视对方，硬生生地撕开了那道口子，“舒先生，你那天叫我‘戴先生’时，我就知道了。我也有珍视的人，我听得出那声称谓里包含了什么感情。”
许绵眼神里的笃定，让舒霖明白了他掩饰的无力，怒极反笑，“一个赝品，居然……”
“看样子，舒先生也很清楚我不过是个替代品。”
舒霖沉默了，最终还是脱力地抓着桌子边缘，缓缓地坐在了许绵的对面。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双眸下垂，固执地望向桌上的一点污渍。
许绵也不着急。他请服务员加了一杯果汁，推到了舒霖那边，“很辛苦吧？”
“你懂什么？”
“我……”许绵本欲安慰对方，他也曾一无所有，充满了对未来的彷徨不宁，但他此刻已拥有了李同舟，确实是比舒霖幸运，他用来安抚的话还有什么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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