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这一年大齐上下风调雨顺，无灾无难，边境虽有战事，也是赫扬国威，大胜而归。谁知秋风起于青萍之末，就在众人安心准备年节之时，京城中却忽然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时疫。
大齐地处中原，疫病本不多见，就算起个一两次，也都在气候湿热，虫豸出没的春夏季节，多是些头痛发热，颈肿发颐的轻微症状。谁家有人患了病，请郎中来抓副药，休息几天也就好了。这次却是与众不同，疫情发作不在春夏，而在深秋，起病源头不是人，而是牲畜。
当时北伐大军归来不过数日，营中军马先起了异样，有几匹或者烦躁难安，或者萎靡不振，明明并没有跋涉操练，单是站在马厩里也会气喘吁吁，口喷白沫。槽里放满了清水草料，那些病马也不饮食。再过几日，有些马匹便口鼻出血，跟着倒地暴毙。养马的小官不知轻重，怕被参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只把病死的马匹掩埋了，也不上报。
半月后，不但军中马匹有三四成染病，连附近家养的牲畜也起了一样的症候。治牛马的兽医过来看了，也不知是什么病，只能先当瘟疫医治。军中上报太仆，请求宰杀染病的牲畜。但任凭怎么扑杀，消息要传递，土地要耕种，总不能把这些畜生杀个精光，何况百姓珍惜大牲口，还是偷偷摸摸地藏起了不少染病的牛马。一直到了这时，得病的还是牲畜居多，纵然有人发作些头疼脑热，也没人想到这病症还能传到人身上。
一日宫中侍卫轮值，其中有个眼白发红，精神萎靡的，被人打趣道，“贾大哥见过媳妇儿，可是卖力得把身子都掏虚了。”众人一阵哄笑，那人也跟着勉强笑笑，并不回答。巡视的队伍本是整齐两列，走到半途就见有一个踉踉跄跄，脚步不稳。旁边同伴拉了两次，走在末尾的队长看不过去，怒喝道，“老贾！你又是去那里灌了黄汤！”
那姓贾的摇摇晃晃，含糊道，“没，没……”，话音未落，忽然拿手捂住口鼻。众侍卫只见他满额都是冷汗，眼白赤红，指缝中渗出大股鲜血来。有几个反应快的，忙过去扶着他靠墙根坐倒，又有人飞奔出去找大夫。
不多久太医院两个大夫赶来，又翻眼皮又搭脉，一个说是内伤，一个说是瘟病。两人一边争吵一边异口同声地叫人把病患抬出宫去，不然死在这里成何体统。一番忙乱后，那得病的老贾先被担架抬了出去，又过来几个捂着鼻子的太监，清扫他吐了一地的秽物。
到了第二天，这事就被传成有人在宫中冲撞鬼怪，当场吐血数升，倒地不起。别说宫女太监不敢从同一处经过，连巡逻的侍卫也要特意避开那块被水刷过的石板地。谁知厉鬼凶悍，到了第三日上，和老贾同值的侍卫，当日打扫的太监，又有几个相继病倒。有太医觉出不对，吩咐宫中各处焚烧艾叶香草，又在饮食中多加了辟瘟丹，茯神汤。只是这些举措也全无效用，眼看起初的一人之病已传染了十来个，上下人心惶惶，唯恐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太医院还未想出应对之策，又是一日早朝，文武百官在紫微殿上从寅时一直等到巳时，却不见齐帝身影，众人正在疑虑，终于从内宫出来个老太监，传旨说圣上身体不适，免了今日朝会。
下面的臣子面面相觑，等那太监说完，就有几人围上去想探究竟。祝公公笑道，“几位大人莫急，已传了大夫，说皇上昨晚进了油腻，又受风寒，外凉内淤，才起了热症，休息个一日半日就好了。”众人听他这样说，才放心散去。只是到了第二日上，齐帝仍未能临朝。祝太监言之凿凿的一日半日，也变成了三日四日，又拖成了八日九日。
到了这时各种消息传得疯如野草。宫中最先得病的老贾不治身亡，他使用过的衣物器具全被扔出去或焚烧或砸碎，再运到野外深埋。无论侍卫杂役也好，太监宫女也好，略有头疼发热的，一律遣送出外。各处宫殿一刻不停地炙熏艾蒿硫磺，太医院中烛火彻夜长明，十来名医师不眠不休，殚精竭虑，只盼能尽快找到驱疫良方。
臣子中有些惜命的已托病告假，闭门不出，也有忠心的风雨无阻去到紫微殿，苦苦等候后不过是等来了一句“龙体不豫，暂不视朝”。
永敏原本住在宫里，疫情一起，就有几个侍卫带着口谕过来，不由分说地押着他搬家。这时开阳府尚未建成，他只能搬去天璇府和永敬同住，之后又跟永敬一起天天进宫等候消息。只是这样去过几次，他却不肯去了。他倒不是怕染病，却忍不了每次过去也不能进内宫探视，只能跟一群人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唉声叹气，无计可施地白白耗上几个时辰。
他一个儿在府中无聊，数数自己在京城的旧识不过三个，永敬要入宫候命，苏远芳并无深交，想来想去，只能把何川抓出来倒苦水。
何川对这事殊无共情，自觉没有幸灾乐祸已是宅心仁厚，只是看永敏一脸愁苦，少不得拿“吉人自有天相”来敷衍两句，跟着就想祸水东引，道，“你老子生病，怎么不去和你二哥商量，倒来找我？”
永敏道，“永敬又不是大夫，找他有什么用？”说着又唉声叹气，“那些大夫也没一个管用的，今儿说是伤寒，明儿又说是瘴气……见了他的鬼，京城哪来的瘴气！再问下去，又都推三阻四地不肯说了！”
何川心想，我也不是大夫，你找我也一样没用，忽然想到一事，问道，“那你二哥呢，还是每天进宫么？”
永敏点点头。
何川道，“他又不能进内宫，又不懂医术，每天就在那里白耗？”
永敏道，“永敬说，他多看着些，那些大夫也诊治得勤力点。但治来治去，天天只见送人出来，一个好起来的都没见。”
何川鼻子出气，轻轻哼了一声，他可比永敏精明多了，心想永敬看是在看，只怕看的不是太医院的大夫，而是那位皇帝老子，只是见永敏愁眉苦脸，双颊见瘦，显然这几天也颇受煎熬，不忍再叫他纠结，这话便没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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