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司遥睡下，转而坐在了一旁的木榻上，那木榻前的桌子上盖着面澄黄铜镜，我伸手拿了起来，只见铜镜下有片以一条红绳穿过的碧绿鳞片。
我一眼便看出了这是从前我悄悄留下的青龙鳞片。
当初我一心想走，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这才动了小心思，将鳞片留了下来。只希望司遥看到鳞片的时候能想起我。
哪怕只是有一瞬间想起了我，那也是好的。
其实我原本没奢望他会好好珍惜，他那样不记事的性子，只怕早便忘了我曾经有一片青龙鳞片，亦早不记得我曾拿给他看过。
此刻见它干干净净，一如从前，我感到了几分诧异和不可置信。
我轻轻摩挲了一阵，冰冷顺滑，如玉般厚重润泽，一看便是仔细擦拭过的，一点灰尘也没有。
纵使鳞片崭新又如何，他不记得的事情，亦不会因此想起。
从头至尾，唯有我一人，固步自封罢了。
只是这小小一片青龙鳞里聚集着我从前所有的懵懂与希冀，即使想通了，亦一时难以割舍。
“宫翟。”
司遥倏然开口。
我从思绪中抽离出来，转过身去看他，他背对着我，身子埋在被褥里，只露出一截墨黑披散着的长发。
“怎么了？”
“你喜欢公孙先生吗？”
他闷闷地问我。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因到了此刻，连我自己亦不明晰了。
对于公孙谕，我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期望？
于我而言，公孙谕又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不清楚，亦不敢清楚。
只是怯懦又自私地觉得，如若一开始没有希冀与期望，那么往后便也不会失望与失落。
“我……”
“算了你别说了。”
少年蓦然打断了我，他又往被褥里缩了缩，好像很是闷闷不乐。
我放轻了声音:“你……真的那么喜欢他吗？”
司遥不说话了，我原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
过了很久，他小声地“嗯”了一句，然后似是感到了些不好意思，将自己彻底罩进了被子里。
过了半晌，被窝里传来一道模糊不清的声音:“公孙先生好像很喜欢你。”
我不知道该回些什么，沉默半晌:“你早些睡吧。”
少年也不再说话了。
我昏昏沉沉地守夜，不知何时竟又睡了过去。待我再重新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
推开房门，万闲正蹲在地上捏泥人，他低垂着眼，十分全神贯注，只是那些泥人捏的乱七八糟，莫要说五官神态，简直连个人形都没有。
他捏得起劲，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泥团，有些还能稍微看出个人的模样，有的干脆就是一个连圆润都称不上泥块。
顾忌着他之前对我的排斥，我并未上前。
万闲捏了好半天，似乎还是对手中的东西不满意，愤愤地将泥人砸到了地上。
那泥人的头断了，咕噜咕噜地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捡了起来。
“万闲。”
他听到声响后抬起头来，却一点也没有晚上对我的惧怕与吵闹，反而傻乎乎地笑了，口齿不清地说:“谢……谢谢。”
我松了口气，借机蹲**子跟他搭起话来:“你这是在捏什么？”
“捏泥……人。”
万闲的袖口和脸上都沾了泥，他有些笨拙地用牙齿叼着袖口，想要将它扯上去。
我看不过眼，将他的右手拿了过来，替他挽起袖口。万闲紧紧顶着自己左手捏着的泥人。
我余光瞥了一眼，这个泥人显然比之前的都要精致不少，不仅捏出了头发，还刻出了五官。
“头掉了。”
“嗯？”我看向他，孩童指了指地上。
只见方才还好好的泥人不知道何时已经身首异处。
他手中正攥着那个断了头的泥人，用听不出惋惜的语气说:“哥哥的头断了。”
“万闲是指这个泥人吗？”
“是的呀。”
“墨竹居的哥哥头断了。”
万闲这样说道。
我忽然地想到了在城主府的那一天，青年的头颅向下滴落着鲜红的血液，浸透了袖口。
“万闲……我……”
我生出些愧疚来。
他却又似没事人一样，一边哼起不成曲调的歌，一边数着地上的泥块:“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
“五个人，六个人，七个人，八个人。”
看他又回到了那副浑然忘我的状态里，我觉得不好打扰，便站起身来。
转身前忽然听到他喊我。
“宫翟哥哥，三十九个人。”
我忍不住回头看他，他仰脸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一共是三十九个人哦。”
“什么三十九个人？”
他指着地上那些散落的泥人，不，或者应该说是一些不成人形的泥块，眨了眨眼睛:“碎了三十九个泥人。”
“那些碎在地上的也是泥人吗？”
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问道:“哥哥觉得它们不算人吗？”
不知为何，面对他灼灼逼人的目光，我一时间竟有些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宫翟。”
是司遥的声音。
我看着少年向我走来，心中略略松了口气。
说来也奇怪，万闲不过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在面对他时，我却总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你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跟万闲聊了会天。”
司遥微微蹙起眉:“万闲？”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万闲不知什么时候又蹲下去捏起了泥人，他听到司遥的声音抬起头来，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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