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新市终于下雪了。
从一个平常的中午开始，顷刻间，漫天遍布着白色的雪片，一片片飘摇着往下落，到晚上还没停。
不只是晚上，第二天起床，孟露从阳台往外看，整个新市都变成了白皑皑的一片，而雪还在下个不停。
无论是在黎城还是新市，这样大的雪都少见，孟露记忆中仅有的两次大雪还是在小学，那时见到雪就像是见识到什么了不起的事物，一整天难安心，总想跑出去玩。
小孩子都是这样，一下雪就迫不及待地欢呼雀跃，以为雪能改变世界。孟露望着落下的大雪，世界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改变呢？
她买了隔天的车票回黎城，行李箱本来收拾好了，封上前又往里面塞了些新市特产，都是公司年终发的，包装好看，其实不值几个钱，白白占掉行李箱的一大块地方。
拖着行李箱出门，走到路面上脚底一滑，她没摔倒，但知道事情有些不好了。整整两天，雪下得没停过。铲过的雪堆在路边，地面上先前的薄雪融化，再被后来的雪盖上，水泥路面上已经生冻了。
孟露祈祷火车班次没有影响，急忙忙叫车赶到火车站，车站里人山人海，挤满了提着大包小包的人。
列车运行时刻表上的许多班次延误，孟露要搭的那班车停运了，这两天都开不了。她想换趟车，可其他车都没票了，她只能拖着行李箱又回了家。
孟露在家无所事事了一天，手机突然接到同事的求助电话，说是急性肠胃炎住院，问她能不能帮忙值班。孟露答应下来，没想到一帮就帮到了除夕那天。
季何执起床后拉开窗帘，窗外触目的白，松针树让大雪压塌了枝干，不堪重负，颤巍巍抖落下一层雪。
楼下外祖母梅嫦和三姑季弗珍正围着四方小桌烤火，季何执下楼到厨房拿早饭，然后准备上楼。
梅嫦头发早已花白了，紧贴头皮梳得发亮，肩上搭着厚实的红色彩织披肩。她看见季何执着不声不响的样子不由得皱起了眉，说：“还在闹脾气呢？”
墙上老挂钟滴滴答答转着圈，季弗珍偏头觑了季何执一眼，手里卷着毛线球没讲话。
季何执本来已经走到了楼梯前，听到梅嫦的话，停住脚步，回答说：“没有。”
“我看你还是沉着个脸。”
“……”
季何执不做声，梅嫦默认他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她总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自己这个外孙，过了拿糖哄的年纪，讲起道理又不进油盐。
她说：“我仔细想了想，你姑说得有道理，我们是该走出来了，满月也不会希望我们一直活在悲伤里面。”
碗里用热水泡着水煮蛋，季何执端在手里能感觉到碗里的热量在一点一点流失，他闭了闭眼。
“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她死了这么久，你们做什么她都不会知道了。”
梅嫦额头的皱纹挤到了一堆，她的语气变得严厉：“你在说什么？”
“……”
“你舅舅这几年就把你教成了这个样子？”
梅嫦被他说话的态度扎到，气得声音有点发颤：“你小几岁被抱在手里的时候，那么听话懂礼，大了变成这样，你是要我没脸去见你妈啊。”
季何执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不成语句，他把碗放到楼梯边放着香灰的桌案上，几步跨上了楼。
梅嫦瞧见他上楼的身影，想再上楼找他，让季弗珍劝下。季弗珍指尖绕了几圈，把手里的毛线团最后一截长尾打了个结，说：“男孩子青春期皮得很呢，过两年长大了就好了，妈你也别太和他生气。”
梅嫦叹息：“我当年要是把他带在身边就好了，昌鸣会管什么，人都让他教坏了。”
季弗珍环着母亲的肩膀说笑：“你管了一个两个，还想再管几个，累坏了我往哪哭去。”
梅嫦想起问：“宁宁和安安什么时候回来？”
季弗珍说：“要吃完午饭了吧，大年三十的，他们奶奶可舍不得他们走了，非要留他们玩一天。”
“那我年夜饭好好烧几个菜，看能不能把他们奶奶比下去。”
“这还用比吗？肯定是妈你做的香啊，他们两个小鬼头天天喊着要来外婆家喝汤汤。”
梅嫦笑着看了眼时间。马路被雪掩了，来往的车辆少，房子里只有挂钟的走针声，平常吵闹的孩子不在，更显得冷了。
季何执在床上躺了一天没下楼，中午季弗珍来叫他吃饭，看他半天没应声，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一直睁着眼。
他七岁以前住在这个房子里，和母亲睡在一起，没有单独的房间，后来跟母亲搬到了另一座房子，就一直留在了那边。他现在就住在母亲以前卧室里。
他一年只会在春节回来，房间里的家具都是她少女时期的喜好，白色衣柜浅粉色的装饰条，缀着蕾丝花边的床垫睡起来很僵硬，经过这么多年，里面的弹簧已经变形了。
他们都想走出这段不愉快的记忆，他们说这是她希望的，她不愿意看到他们难过的样子。
她真的是这么希望的吗？季何执觉得可笑极了。
他知道，她的死亡不是解脱，她鲜血淋漓的双手握着玻璃，是想把玻璃插进他们心里。她要的是永远不被忘记。
妈妈，你的想法太天真了，看吧，他们只相信能相信的，他们已经决定要开始新生活。你爱的人从来不缺人爱，你的离开蠢得没有一点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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