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慎没见过瑶章哭，但一提起这个，他就想到了除夕晚上，瑶章吹的那首不知名的曲子。箫如果会哭的话，大概就是那样。可那晚，瑶章明明是高兴的——否则也不会一时兴起地翻看史书。
也是自从那晚后，严慎不再去探究瑶章的秘密，他不想和一个鬼闹得不愉快。宫女显然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犹豫且勇敢地哀求严慎帮她挖一具尸骨。卫夫人的尸骨被埋在严慎到过的那个废殿之下，足足有一千年了。
宫女只是一个冤死鬼，没能力让泥土下的尸骨重见天日，便惦念着，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地跟着瑶章。只有他能做到这件事。
严慎问：“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宫女只是说：“他、和我们不一样的。”
对于宫女的这个忙，严慎有理由答应，也可以拒绝。他经常会遇见来求他帮忙的鬼，以此来了结生前夙愿，严慎对于举手之劳——例如女鬼向他询问常诏大将军的下落，动动嘴皮子便可以了，而对于那些比较麻烦的请求，严慎一般都拒绝了。他不愿去趟那趟浑水，况且这世上谁没有遗憾呢？严慎可不是什么好人，这所红色的宫殿早就消耗掉了他的同情心。
宫女的衣服有些脏，衣摆黏着泥土，头发凌乱，死得并不体面。她高高的衣领随着肩膀剧烈的颤动而往外翻，露出了脖子上的一道红黑色的血痕，她是被人割喉而死的。所有的鬼都保持着死前的模样残存世间，而面前这位小小的宫女以这样的一副面容在皇宫里停留了一千年，居然只是为了让卫夫人的尸骨葬在故乡。
主仆之间的恩情很难衡量。卫夫人不过只是给了她一口饭吃，将不想吃的点心赏给了她，然后又在某个时间点随口一提，死后想要葬在故乡，便成为了她的夙愿。
严慎看着她，打量着，一个很普通的女人，哪怕是成了鬼，也让人在意不起来。“卫夫人的家乡在哪儿呢？”他问。
宫女支支吾吾。她忘了，记不起来了。
严慎说：“看吧，就算你挖出她的骨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何况，都过去一千年了，她可能连骨头都没有了。”
宫女先是惊讶，然后愤怒，最后又变得哀伤。她跪在严慎面前，给他磕头，她生前总是这样做，也只能这样做。严慎无动于衷。
宫女说：“不会这样的呀……不会这样的呀。”她的绝望都变成了执着，头一遍遍重重地砸在地上，额头流血了，和活人也没什么两样。
严慎说：“这件事我也帮不了你。”
严慎要走，被她拉着，一双手穿过严慎的身体，连骨髓都冰凉起来。宫女在哭，脸上流淌着血，红色的一片。他感觉他被拉进了一片冰湖里，冷意从小腿开始蔓延，天是阴沉的，灰色，宫女跪在他面前，在那张红色的脸上，他突然看见了一双绝望的眼睛。下一秒，又变得惊慌失措，严慎也跟着感染上了那种情绪，天旋地转，灰色的天空下，破败的红墙一点点变得鲜红，攀附在上面的绿色植物倒回生长，那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直到它们重回泥土，严慎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尖叫。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被两个侍卫拉扯着，瘫坐在地上，挣扎着，脸被侍卫腰上的刀刮下了一块肉，流出红色的血。严慎离她更远了，躲在宫墙下，在偷看。
那是卫夫人，穿着秦朝的服饰，地上是湿的，下过雨，她杏色的外衣因此沾染上了不少泥土，像软体虫一样无法摆脱。她很漂亮，一双桃花眼，此刻却因为恐惧而哭泣。但最让严慎在意的，是她的那双手——细长，白皙，甚至比她那张脸还要动人。
严慎看着她被人扔在深坑里，他们打算活埋她。宫殿之外的地方似乎也乱糟糟的，到处都能听见女人的尖叫。连璧投降后，起义军进城了，只有死亡才能保证这些前朝嫔妃的贞洁。
这是宫女生前的记忆，她躲在远处，看着卫夫人被活埋。卫夫人死前显然也是看见她了，她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与千年后的严慎对视，不甘，恐惧，仇恨，几乎涵盖了所有的负面情绪，压得严慎喘不过气来。
宫女叫他：“皇上——皇上——”
他因这慌张的叫喊而回神，最后一眼，他看见卫夫人怀中抱了一个长筒。
严慎站不稳，一个踉跄便跌坐在地上。他叫：“冯瑾！”
过一会儿冯瑾来了，搀扶着他去换衣服，他衣服脏了。严慎出了一身的冷汗，打了个喷嚏，他的病还没好。宫女一直跟着他，严慎觉得以她跟踪瑶章的那份毅力，自己短时间内是无法摆脱她了。
想起方才的经历，他打了个冷颤。
不久后，严九浦出现了，宫女怕他，跑了。他本是随便走走，严慎却有事要问他，提起刚才看见的宫女的记忆，严九浦沉吟着，最终说自己也不知道，叫他问瑶章。严慎心想这还不如不说，也不提这事了。
严九浦走后，宫女又回来了，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严慎无奈，试图跟她讲道理：“一千年过去了，就算要找，也很难找到了。”
宫女说：“不会的。”
就这么过去了两天，最终，严慎烦了，招手叫过来冯瑾，让他去废殿里挖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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