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来说这个没什么意义，但当年，我以为自己会在赌场一直做下去时，曾经希望能升到Boxman的职位。Boxman（箱长）是花旗骰主管。这是个热闹又有趣的游戏，“钢铁侠”第一部里，Tony Stark出场时玩的就是花旗骰（电影里的巨富们不是玩花旗骰就是玩轮盘赌，就算是东方赌神玩的也是梭哈，我是从没见过哪部片子里有个富豪坐在桌边，神经质地捻着牌玩百家乐的——虽然现实中他们经常如此）。
做Boxman有很多好处：
首先，他们的工资高——时薪比普通主管高了一块半，一年就多了三千刀。
其次，这是赌场里最有技术含量的游戏，学会了花旗骰，无论是荷官或主管，基本可以去应聘任何一家赌场。因为这个游戏的培训非常吃时间和人力，很多赌场自己不举办培训班，只靠挖人来开游戏。我们赌场在吃过几次这样的亏后，也加入了自己不开班，专门挖墙脚的行列。
再次，Boxman是整个赌场中，唯一可以坐着监管的主管，光这点让很多主管艳羡不已了。
最后一条，花旗骰荷官必定资深，极少犯错，即使犯了错，牵涉金额也不大。不会像监管百家乐，看着新手荷官就胆战心惊，唯恐他们一个失误，就成千上万赔出去。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技术性高，要求高，员工薪水也高的游戏，它的盈利却并不高。从公司年报中可以看到，赌场中最赚钱的部门是角子机，第二是桌游。而桌游中盈利最高的是百家乐。花旗骰的庄家优势仅高于二十一点。但二十一点是个快手游戏，而且可以一下子开十几张台，可以走“薄利多销”模式，但花旗骰又没有这些优势，所以它存在的意义，大概主要在于，“连花旗骰都没有，怎么好意思自称XX省最大的赌场呢！”
很多本来就不是最大的赌场没这个面子需要，索性就不设这个游戏了。而我们赌场虽然有花旗骰，也只有一张桌，而且并非通宵营业。花旗骰主管总共只有八个，比经理人数还少，想做到这个位置也比申请成为经理难多了。
Alex和列宁的纽扣
Alex是个四十来岁，极高极瘦的白人，我一米七的个子，看他得仰头，感觉对方至少一米九。他也有高个子的通病——驼背得非常厉害。
在赌场的众多同事中，独来独往，孤僻内向的人是很常见的，但能孤僻内向到Alex那个地步的，就很不常见了。我们每工作一小时有十五分钟休息时间，大家不是在餐厅吃饭喝茶，就是在休息室看手机打游戏，再不然就是出去抽烟唠嗑。Alex从不去那些地方，总是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坐在更衣室狭窄的条凳上，驼着背看书。
我和他同事六年，从没见过他吃饭，喝水，抽烟，从没在休息室遇到过他，最重要的是，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我好像从没听过他说过话！他是Boxman，我是普通主管，工作区域并不交叠，但即使如此，从没听到过一个同事说话也未免太不合常理。
某天有个荷官扭了腰，我被临时调过去发牌，发现身后监管的正是Alex。想来是花旗骰关台，他暂时来顶一下主管位。当时有个客人要把小额筹码零换整。按规矩，一百刀以内的零整互换荷官可以自行搞定，一百刀以上的就必须由主管确认。我看那人手里还有几个一块，五毛的零碎筹码，自告奋勇说，“把这些也给我，我帮你全换成整的，拿起来方便点”。那人当然没意见。我点完筹码，朗声报数，“一百零五块零换整（105 dollars colour change）!”Alex站在我身后，我不用回头都能感到他忍了忍，然后没办法，说了句，“同意（go ahead）”。他的声音既不性感，也不美妙，就是很普通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但我无聊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觉得有点高兴。
不久后休息时间到了，我们一齐出了管区。他瘦长的一条走在前面，我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又看到他西装的胳膊肘上破了一个大洞。我盯着那个洞看了半天，最后决定学列宁，默默地把那个洞记在心里，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上班时我又遇到Alex，下意识地看他的胳膊。果然，还是那件衣服，还是那个洞，我还是什么都没说。但从此这件事就变成我的心病，每次见到他，必定下意识地去找他袖子管上那个洞，而那个洞也从不让我失望，每次都出现在了那个地方。在这个过程中，我还发现了Alex永远只穿那一件西装，从来不换，只怕也从来不洗，因为我看得过于仔细，还发现那深色的西装袖口和肩膀已经腻起了一层油渍，随着角度的变化，泛出幽幽的反光……
两个月后，我和主管糖糖聊天。糖糖是上海人，夫妻俩都是赌场的Boxman，买了别墅养了狗，两个女儿都用花来起名，一个叫玫瑰，一个叫百合。那些文章里说的，“两夫妻都成为dealer，那几乎一辈子都会留在赌场里，因为工作稳定，生活悠闲，衣食无忧。所谓过日子，夫复何求”——大概就是用来形容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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