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晚歌……晚歌,想要问问父亲大人……”孟铸刚刚缓了神色，却听孟晚歌再次启音：“关于我的母亲。”
孟铸刚从那酸梨木的雕花椅上微微欠身，重新跌坐回去显得有些沉重：“嗯。”
“晚歌自幼别养在灵州，丫鬟仆从对娘似乎都讳莫如深，今日夫人……对娘更是……”
孟晚歌欲言又止，迅速抬眸，看了孟铸一眼。
孟铸此时脸上的神色十分古怪，已不见权相的威严，也不辨是喜是怒，好像这转瞬之间已经老了十岁。
“你想知道什么？”
出乎意料，孟铸居然主动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孟晚歌一楞，扯出一个苦笑：“父亲大人以为……晚歌能够知道什么，又应当知道什么？”
孟铸似乎是哼了一声：“你娘当年可不若你这般伶牙俐齿。”
“可孟夫人却说，我像极了娘亲。”孟晚歌扬起头，少有的反驳了一声，那神情虽仍然是怯怯的，却夹杂着少有的固执与倔强。
自这个女儿回到孟府，为数不多的几次对话中，她总是柔顺得如小羊羔一般，好像从不曾有任何的忤逆和反抗，独这一回，出言相驳，虽是这般生怯怯的样子，倒让她这个人都显得生动了起来。
孟铸看着眼前的少女，眉目如画，肤如凝脂。确和当年柳扶风有着七分肖似。
只是，当年，那丫头脸上也总是这般淡淡的表情，不过那眉眼之间多是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不似孟晚歌，面色苍白得有些透明。
孟铸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十七年前那个雪后初晴的早晨。
明城地处江南，虽是四季分明，但冬季落雪却是极少见的。但那一年，这一场初雪却下得尤其得大。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落了一夜方停，到了翌日清晨竟然已经积起了寸许。明城里寻常时候飘些雪沫子都已经很了不得了，难得的大雪，可把一群顽童给高兴坏了，一大早的，已有不少人在院落前追逐嬉闹。
这一日的明城似乎特别的热闹，所谓瑞雪丰年，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当时，孟铸在吏部尚书的任上已经三年，政绩斐然。左相张谏年近花甲，退位让贤是迟早的事儿。
孟铸眯了咪眼睛，好像依稀看见了当时年少得意，意气风发的自己。
对了，那一日，他是因着什么去的“珍馐阁”？
记不太清了，应该是下朝之后一时兴起，这才约了三五同袍过来小酌吧，因为家中李氏疑心颇重，所以他先回家知会了一声，才赶去“珍馐阁”与众人汇合，这才凑巧瞧见了在后堂的柳扶风。
“柳姑娘，你一个园子里的清倌，到我们这里来做粗活，只怕不合适吧。”说话的是刚刚到“珍馐阁”来做跑堂的黑子：“这事儿，我可不敢和掌柜去提。”
那黑子来这里也不过月余，“珍馐阁”的跑堂搁在他这样的人家可是个紧俏的活计，托了不少的关系才求来的，他虽是觉得眼前女子颇让人怜惜，却也不愿为他开罪了掌柜的。
怜香惜玉这种事儿可轮不到他这种愣头青来。
三个月前，柳扶风卖身“溢香园”做清倌的时候，因其容色出众，在这明城里也曾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听说，她做清倌的时候那些狂蜂浪蝶没少去“溢香园”闹腾，这样的绝色佳人，要到他们“珍馐阁”来做个粗使仆妇？
“黑子哥……”柳扶风秀眉轻蹙，面有焦色：“我手脚麻利，这后堂的活，我都能做……”
柳扶风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子，话说了一半已经注意到，黑色的面上为难，便有些不甘地收了声，只轻轻叹了一声。
她何尝不知道，这事儿求一个小二也不顶用。可这偌大一个明城，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的，实在也没有关系可以依靠。
“柳姑娘……”黑子憨憨一笑，倒是说得耿直：“这后堂的活计，你这般娇滴滴的可吃不消做，还是另外想想法子吧。”
那纤纤十指就跟水葱段儿似得，哪里能做那些？
柳扶风眸子里哀戚之色愈发地重了，就算是清倌，“溢香园”终究不是长久栖身的地方，她的容貌太出众了，留在那样的地方早晚是要惹上祸事的，可她一个女流之辈，要在这明城里再给自己谋个生计实在太难了。
“柳姑娘……”见她满眼失望的神色，黑子心中一动，动了恻隐之心，可开了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柳扶风满心失望地转身，却正与刚刚从后堂进来的孟铸打了第一个照面。
孟铸素来不喜涉足风月之地，因此倒是从来没听过柳扶风之名，只是耳力强，隐约听到这女子是园子里的清倌，其实心底原本已隐隐有了轻怠之心。
却不想……
女子一身素白衣衫，不若普通的烟花女子浓妆重抹，清丽的脸上娥眉淡扫，柳眉轻蹙，如云的乌发高高挽起，只松松插了一支竹制的簪子，却端的是美艳得不可方物。
孟铸生在北方，少见如此灵秀的南方女子……
此时，孟铸虽是换了常服，眉目间的富贵之气却是难掩。像他这般的达官显贵柳扶风见得多了，侧身便让到了一边。
本来，两人一进一出，只不过匆匆一个照面，便以擦身而过……
前尘往事如雪片般纷至沓来，已经很多年没去想柳扶风了，就连孟铸也没有想到，那些他以为已经模糊的画面，今日一想，竟然清晰如昨日。如今细思，他甚至还记得初见扶风时，她一举一动之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眼神。
譬如，扶风当时对她本能的避让与疏远……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孟晚歌的轻唤把孟铸的思绪又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晚歌……”孟铸踟躇了一下，方道：“你娘是个难得的好女子，这一生，是我负了她。”
“听说娘当年是夫人的贴身丫鬟，可依我今日之见，夫人似乎恨娘入骨。晚歌自幼被打发在灵州别院可是因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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