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苏远芳虽有心走得快些，但他手提重物，路面湿滑，实在也快不了多少。倒是永敬三两步就到了眼前，笑道，“怎地拿了这些狼亢东西”，一边把他左手纸包接了过来。
苏远芳见永敬帽上肩头都担了不少雪沫，便知他等了有一阵子，忙先领他进屋，把手头东西放下，关了门才道，“你怎么来了？”
永敬笑道，“你去我那里就可以，我来看你便不行么？”
苏远芳之后去过天璇府两次，一次在门口被拦下，下人说二殿下出去了，第二次又说永敬在会客，不便通报。他猜到永敬不见自己必有原因，也不再去，只是思量莫非齐帝病情反复，还是出了其他变故，他回不去太医院，又进不了天璇府，无处打听，只有枉自悬心。好在不久就传出齐帝龙体康健，大赦天下的消息。天璇府大门整日敞开，来往宾客络绎不绝，他知道永敬无虞，也放下心来。
永敬见他放了药箱，又去拨炭盆，自己也插不上手帮忙，看到桌上用油纸扎好的两只熏鸡，顺口道，“刚才那个是你的病人？还送了这许多礼来？”
苏远芳正摆弄炭盆，闻声手下一停，含糊应了。他和何川在天璇府见面时装作不识，眼下自然也不能告诉永敬那人是谁。永敬只见过何川一次，虽然远远地看着身形眼熟，却也认不出来，听苏远芳应了，也没放在心上。他打量四周，见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桌椅床柜外，只有一个木架上放着书本药箱，因为东西少，显得地方就大，却冷清清地少了点居住的烟火气。
这时炭盆新起，一时不见热。永敬见他又要去拿铜吊烧水，便拉着他道，“够啦，也不用只当我是客人”，跟着向桌上一指，道，“这样冷天，喝茶不如喝酒。好在连菜也有了。”
苏远芳道，“菜是有的。我这里却只有药酒。”
永敬从怀里掏出只扁平酒壶，道，“我既然上门，自然是要带礼的。你来尝尝这个。”
远芳见他有备而来，就去取了两只杯子。永敬把杯子倒满，道，“这是西盈蜜酒。听说那里冬季潮湿阴冷，就喝这种酒祛除寒湿。龙将军上次给了我一箱，被我拿来借花献佛了。”
苏远芳见这酒倒出来粘稠如蜜，再举杯试饮，只觉口中充满果香，却没有寻常酒的辛辣气，咽下去后一道暖线从喉头通入到肠胃，暖融融地甚是舒服。他放下酒杯，道，”你这时候出来不妨事么？什么时候回去？恐怕路上湿滑，不好行走。”
永敬笑道，“那有什么关系。我大驾光临你寒舍，又带了这样上好的礼品来，自然是要用了便饭才走的。”他自然知道苏远芳在担心什么，也知道只要自己不说，对方决不会追问。果然苏远芳听了这话，只笑了笑，并不问前几日不能进府之事，只把桌上搁的熟食拿出去，少顷又转回陪着永敬说话。
永敬转述了那日与齐帝说话，有些不相宜的自然略过不提，最后歉然道，“我对你不住，父皇虽然大赦，也只撤了归齐令，其他的只能日后再图。”
苏远芳早已知道此事，但听永敬再说起来，仍不免心中苦涩。当时赦令一下，便有一些燕民当街嚎啕，又有人开始典当东西筹措路费，至于那些当无可当的，也都预备了哪怕一路乞讨，也要回去看上一看，但如何川先前所言，这些人大多是身无长物的老弱妇孺，纵然能够北归，也难在关外谋生。
永敬见他神色黯然，一时也难出言安慰。这时只听有人敲门，原来是隔壁客栈的厨子将一吊白粥，四色小菜送了过来。里面除了一碟熏鸡是刚送去现切的，其他醋熘鱼片，罗汉豆腐，冬菇炒竹荪，都是客栈里的家常菜。
永敬帮着把几样菜摆到桌上，只见有荤有素，色香俱全，倒是喝了一声彩，再挟一筷子尝了，觉得比府里厨子做的也不遑多让。其实那几样虽然也算是客栈招牌，比起天璇府里精心制作的菜点自然还差得远，但他在雪中等了这些时刻，眼**边有炭盆取暖，桌上有清粥小菜，加上苏远芳陪着喝酒说话，打起分来自然不免高估一些。
永敬尝了几样菜，忽然道，“你那两个学生呢？怎么不见？”他虽没见过刘天声与沈其英，也听苏远芳说过他们和自己同住。
苏远芳道，“他们回去看望父母，也不知几时回来。”
永敬知道他对这两个学生很是看重，又有心要找话说，道，“眼下正是年关，等过了年，他们见过父母，自然就回来了。”
苏远芳却道，“等过了年，天气再和暖些，他们说不定就和父母一起往北去了。”
永敬也喝了两杯酒驱寒，只觉全身暖洋洋的微有醉意，只听苏远芳道，“也说不定他们先回京城，到时候再和我一起过去”，不禁一呆，跟着才明白苏远芳在说自己也将要北归。他一双筷子停在半空，只觉口中咀嚼的菜肴涩然无味，难以下咽，心中想道，他也要回去……是了，他亲人都死在北方，眼下那些人都要回去，他自然也要回去为父母兄弟收拾遗骸。可若他过去了，又要在那里待多久？若是，若是从此竟留在那里，却又如何是好？他当日对着齐帝侃侃而谈，说那些燕民就算去了北面，迟早总还是要回来，但这时听着苏远芳的只言片语，却忽然问不出一句“那你几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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