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时近年末，京城已纷纷扬扬下了三四场雪。因天黑的早，又雪深路滑，傍晚时分街上已少见行人。苏远芳肩背药箱，手里提着两大包东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中，样子颇为狼狈。
他既不能再去太医院，又无意自开医馆，便在住处左近找了个药庄坐诊。他的医术在这一带本就有些名声，那药庄要打招牌，又替他宣扬了一番，就有不少人知道这个苏大夫医术不差，也有专程来求诊的，也有请他上门的，这样一来二去，谋生倒是不足为虑。
这天请他去看诊的是当地富户，家中幼童在雪中玩耍时摔断了腿骨。苏远芳给他接上断骨，将伤处牢牢固定，又嘱咐家人三个月内伤腿不可移动，不然纵然痊愈，也不免就此跛行。主人家千恩万谢，除了诊金外，还硬塞了一条腊肉，两只熏鸡给他。苏远芳推却不过，只能收下。但他背了药箱，再加上这许多东西，一路小心脚下，走得自然慢了，这时忽听后头咔嚓声响，便朝边上走了几步，好让来人先过去。
谁知那人走到他身旁时，反慢了下来，不但慢了下来，还凑了上来，贼忒嘻嘻地问他，“苏大夫，你要猪头肉不要？”
苏远芳看着那人，皱眉道，“何川，你又在搞什么玄虚？”
何川道，“我还没问你呢，你倒来问我了。”他鼻子动了一动，赞道，“这腊肉熏鸡香得很，给个傻子吃是糟蹋了。猪头肉你不爱就算了，我这里还有一副猪脑，你拿去炖炖吃了，正是再合适不过。”
苏远芳听他信口胡说，只是沉着脸不说话。
何川也不觉得没趣，继续道，“我从前听说医者父母心，还以为是那些江湖郎中自吹自擂，没想到这辈子还真亲眼见到了。你苏大夫高风亮节，连仇人也肯出手相救，怎地每次见了我，反倒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呢？”
苏远芳想到那天治病时永敏也在旁边，何川自然是从他那里得来的消息，当下道，“你说完了没有？”
何川拉长声音道，“没有，我还有千儿八百句话要说，但眼下正事要紧，哪有时间说那么多废话。”他明知苏远芳不会出口问一句“什么正事”，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来是要问你，上次提的那事，你办的怎么样了？？”
苏远芳道，“什么事？”
何川道，“你就算被我埋汰两句，也不用这般卖傻。上次我们说好了的，把你家原来藏在外头的财宝找出来，二一添作五。你画好了宫里的地图没有？
苏远芳心想，我几时答应了和你一人一半，又什么时候答应给你画图了，口中道，“我已不在太医院做事，宫里路途繁复，哪里记得住了。”
何川道，“你在宫里走了几年，眼下却说忘了？我是一片诚心，你也不用找什么借口，答应不答应，只要给个准话。”
苏远芳道，“好，我不答应，你这就请便。”说着就要从他身边过去。
何川紧着几步，还是和他并肩而行，笑道，“光说不答应，哪能叫人信服。怎么也得找个理由出来搪塞才好。”
苏远芳想他这话一说，自己无论有什么理由都成了搪塞，但若不直言，对方还是要纠缠不清。他索性停了下来，向何川道，“你去拿宫里的东西，若是被人察觉，又当如何？”
何川笑道，“我这人惜命，没把握也不会动手。就算有个万一，我招你出来也是死，不招你出来也是死，不必多拖人下水，你只管放一百个心。”
苏远芳冷笑道，“你若被抓住，招出谁来也就罢了，一旦窃盗得手，当即远走高飞。日后宫中发现失窃，少的是我们的东西，他们找不到罪魁祸首，遭殃的却又是谁？”
何川耸了耸肩，道，“那皇帝就算再恨你们，但无凭无据，总不见得把剩下那些人都给宰了，最多是在眼下的禁令上再多加几条禁令，我看也没什么区别。”
苏远芳更不多说，拔步就走，却听身后咯吱踩雪声响，何川又追了上来，道，“你怕我连累你那些族人。但你们如今这样委曲求全，战战兢兢地活着，难道好得很么？
苏远芳冷冷道，“总好过血气之勇，枉送性命。”
何川看着他摇头道，“我以为遇到吕永敏那个没脑子的已经够可以了，想不到这里还有一个。你倒肯做一辈子缩头乌龟，但人家是刀，你们是肉，只要被那皇帝拿捏在手心里，还不是他想什么时候收拾，想怎么收拾都行。”
苏远芳也不言语，只是径直前行。
何川嘴里不停，又道，“你是不是打量着前些日子出了赦令，就妄想会对你们慢慢宽限？你倒想想，他大病初愈，想的是大赦天下，哪天龙颜一怒，说不定就要杀人全家。你以为他让你们回北面是好心么？那地方除了死人就是荒草，连完好的房屋都没一间。你们过去对着骨头哭完了，一样要乖乖回来。但要是你们先出了关，再找到财宝，到时候又有人又有钱，还有什么不好商量。我瞧你从前也不像那么傻的，也不知道是在这里呆久了变傻的呢，还是被吕永敬忽悠傻了……”
苏远芳因着路滑，不能快走甩开何川，只能被他一句句话落进耳里，待听到永敬的名字时心思微分，脚下一个滑溜，险些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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