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这次出征马匹在北方染病，又将病源带至中原。牲畜的瘟疫原本极少会传到人身上，关外牧民又多散居，纵使不慎染上，也不过祸及一家。岂知疾病由北向南，来势猛恶了十倍不止，加上京城人流密集，一户之病，染及十户百户，以至不可收拾。所幸官中先分发草药防疫，又有医者悉心照料六疾馆中病患，入冬后已未见新发疫情，先前那些患者也都逐日好转。民众去了忧惧之心，渐渐回复了往日作息，商铺酒家也都移开门板，重新迎客。
到了立冬前后，一日和乐楼上有人宴请，觥筹交盏间夹杂着歌妓莺莺呖呖的曲声。席上有个中年儒生多喝了几杯，大声道，“也是我大齐国运当头，如今二殿下文安天下，三殿下武定乾坤。放眼天下，又哪里去找到更了不起的人物来！”
其他人听他满口颂扬，总要附和两句。那人更是起劲，继续道，“两位皇子不但是人中龙凤，而且兄友弟恭，比一母同胞的兄弟还要亲厚，对圣上也是至忠至孝。这次圣天子染恙，二殿下到处求医问药，别说是太医院，就连京城那些知名大夫也都探访了个遍。也就是这般用心良苦，才叫上天垂怜，找到了救命良方。”
他说到此处，忽然有人插口道，“他要不是这般用心良苦，别人怎么会知道他心系皇帝，孝感动天呢。”
众人讶然看去，却见角落里坐着两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一个脸向窗外看风景，另一个见众人目光齐聚而来，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多嘴了，诸位继续。”
永敏待那些人转过头去，才把脸别过来，对何川道，“你又在胡说什么？”
何川道，“我哪里胡说了。眼下谁都知道病人是天璇府收的，方子是永敬找的。这些消息要不是你二哥放出来的，那些人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永敏道，“那些事本来就是他做的，就算放出消息又怎样。”
何川朝他上下打量，道，“你倒是心大，你那个二哥啊，心思可比你重多了。他这是有心在你父皇面前立功呢。要是他有朝一日南面为帝，你也觉得不怎么样么？”
永敏将一杯酒干尽，却没说话。
何川又激他道，“那秀才说你们兄弟情深。你要是当真什么都能让他，不如早说，免得我脱裤子放屁，白替你打抱这个不平。”
永敏涨红了脸，道，“就算是二哥当了皇帝，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但是……唉，我不跟你说了。”原来那日他被叫进心宿阁，齐帝当着他的面向几个重臣下旨，自己一旦离世，便由他们辅佐永敏即位。只是这事关系重大，眼下又情势有变，却不能和何川提起。
何川也不说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吃菜。却听永敏又道，“这几天我看书，原来我们大齐的江山一开始只有两三个郡那么大，都是靠先人四处征战，才打下那么大的地方。我做皇帝也好，做大将军大元帅也好，要是能像那些人一样，创下轰轰烈烈的事业，名字留在史册上，人人都能看到，那才是英雄好汉。”
何川听他说得认真，语气中又不胜神往，忍不住嘿地一笑。
永敏生气道，“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做不到么。”
何川笑道，“不敢不敢。你大齐这几十年已灭了夏、燕、西盈。轮到你，自然也要打得其他地方个个降伏，四海归心，才能成就赫赫威名。”
永敏心里正是这样想的，但被何川这样阴阳怪气地一说，听起来却是说不出的不舒服。他还没咂摸过味儿来，何川已经一叠声地叫小二结账，说自己今日佳人有约，去迟了可是十分不美。
两人在酒楼分手，何川自去得意楼，永敏打马回了天璇府，和永敬会合后一起进宫面圣。
这次仍是祝太监领他们进了内宫，两个贴身太监又带他们进了心宿阁。只是两人进来时见窗上已换了轻薄新纸，阳光透窗而入，暖洋洋地很是舒服。屋里没用熏香，萦绕的药味也淡了许多。齐帝斜靠龙榻，虽然形容消瘦，但精神显见好了许多。永敬只让永敏在床前叽叽呱呱说个不休，自己端立在旁，含笑不语。
齐帝虽然已无大碍，毕竟是大病初愈，和永敏说了会儿话，有些精神不济，两人正要拜别离去，却听他却开口道，“永敬留下。”永敬答了声是，转身又回到床前。
齐帝闭目养神，永敬在一旁垂手侍立，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那皇帝才开口道，“永敬，听那些太监宫女说，朕病重时你日日进宫，督促御医小心调理朕的饮食用药，怎地那些时候也不过来见朕？”
永敬恭恭敬敬地道，“太医叮嘱过，父皇之病须得静养，儿臣不敢相扰。”
齐帝又道，“太医院那里也来回禀，说你在城郊设立六疾馆收容病患，即避免了更多人染疾，又利于大夫行医施药，才能如此快地找出疗法。”
永敬道，“那都是太医院几位大夫不眠不休，殚精竭虑之功。”
齐帝睁开眼，看着他笑道，“你倒是不肯居功。”
永敬正色道，“儿臣只是稍出辅佐之力，自然不敢居功。”
齐帝手指轻轻敲击榻边，说道，“这就奇了。你说不是你的功劳，那些大夫也说不是他们的功劳。但疫症已祛，那又是谁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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