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报应……
沉沦苦海，无力相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莫非，昔日那些命丧我手的人，临死之前，也是这般的绝望和不甘么？
而他们的亲人、爱人，在得知他们的死讯之时，是否，也是这般的悲愤和无助？
难道说，我落得这样一个下场，真的，一点都不冤？
我明白了，原来老天留我一命，并非对我开恩，而是要我日日夜夜看着我最爱的人因我饱受折磨，他是要我将那些曾经加诸在别人身上的苦难，连本带利一并偿还，而且只要一息尚存，这苦便永无止境，更休想解脱……
从我明白自己活该承受报应的那天开始，我每日里便只做一件事，就是积攒力量，直到我的魂魄可以再度附体为止——要想和哥哥、妈妈一见，我就必须将魂魄依附在某个活人的身体上，不管是我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只是这个积蓄力量的过程注定漫长，想急也急不得，老天既是要我飘荡世间，我若强行将魂魄与身体合二为一，那便无异于逆天行事，必遭天谴——于是一晃九年过去了，九年里我依然只能看着哥和妈为我伤心，终日承受着心痛的煎熬，唯一的欣慰便是哥哥成为了台湾颇有名望的作家，经济上宽裕了许多，不但买了房子、车子，还交了女朋友。可尽管哥哥事母至孝，妈的身体仍是每况愈下，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妈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当她的魂魄离开肉体的刹那，我们母子二人，终于见面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刻，恢复了年轻时容颜的妈怔怔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我，许久方能伸出手来，试探般地叫道：“Julian？”
我走向她，清晰地唤道：“妈，我是Julian。”
妈的眼睛里流出了泪，她伸出双臂抱住了我，手掌轻轻摩挲着我的后脑，就如同我无数次在梦里幻想过的那样，哽咽却又慈爱地叫了一声：“儿子。”
我们紧紧地拥抱着彼此，不需要过多的言语，那么多年的误会、牵挂、思念、歉疚，都在这一个拥抱里烟消云散。我终于理解了她的苦衷，终于明白她之所以一次次抛下我和哥哥，全是因为她在那两段婚姻中从未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安全感，她和我一样都太想通过抓牢爱情来填补内心缺爱的黑洞，所以才会酿成了种种过错——而我终于发现原来我是那样的深爱着这个女人，即便她有那么多的缺点，即便她也许真的不能算作一个世俗定义上的好母亲，可是我爱她，就像我也算不得她的好儿子，永远不可能像哥哥那样成为她的骄傲，可她同样也是爱着我的，我们兄弟都是她的心肝宝贝，她从未对两个儿子真正偏心过，哪怕死亡注定会将我们分离。
我们就那样拥抱了很久很久，妈终于从我的肩上抬起头来，一面用手抚摸着我的脸，一面对我说道：
“Julian，跟妈妈走吧，妈不想你再这样受苦了，以后让妈来守着你、照顾你，让妈妈补偿这些年来对你的亏欠，好吗？”
我将她的手贴在脸上，摇头道：“我还不能走，妈，我要留下来等哥哥，如果我现在走了，留下哥哥一个人，他一定受不了的，何况我，我对他——”
妈的手颤抖了一下，她的眼中透出了震惊之色，可是很快，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你……和港生，你们，真的是……”
我望着妈眼中的泪光，又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我直视着她的双眼，语气诚恳地说道：
“妈，我对哥是认真的，不是玩玩，也不是乱搞，我是真心爱他的，而哥哥对我，其实，也——”
妈深吸了一口气，两颗泪珠从她的眼底滚落，她也握紧了我的手，又望了一眼正抱着她尸体哭泣的哥哥，颤声叫道：“我苦命的孩子……是我造下的孽啊，妈对不起你们两兄弟，对不起你们……”
我用手为她拭去了泪痕，对她说道：“不，我和哥哥都从没怪过你，谢谢你将我们兄弟带到这世上，让我们能够遇见彼此——我们都知道，你爱我们，我们也爱你。”
我双手搂住妈的肩膀，再一次深深看向她的眼睛，真诚地说道：“妈，谢谢你，这一世能做你的儿子，我很满足。”
妈冲着我笑了，那伴着泪水的笑容美得令人心醉，她将我揽入怀中，我们母子再一次紧紧拥抱，分别的时刻，我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去爱你想爱的人吧，不用为我担心，我知道你很爱孙叔，这么多年来始终放他不下，就好像我也放不下哥哥……既然你爱他，就去等他吧，我和爸爸都不会怪你的，妈，我要你幸福，我只要你幸福……”
送走妈之后，我依然独自守候在哥哥的身旁，一面积蓄力量，一面看着他疼我更胜往昔，看着他的写作事业蒸蒸日上，看着他与哥嫂一家团圆，看着他和女友婚期将近。在外人面前的他总是那么斯文和善，待人接物周到得无可挑剔，只有在他独自面对我的时候，当他可以放肆倾诉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的心底竟然积聚了那么多的愁苦和压力，虽然林青待他极好，就连我也承认她实在比我适合陪伴哥哥太多，可哥哥却是对着我的身体哭诉，说他不爱她，不该答应和她结婚，他说他对不起我，只是为时已晚，悔不当初。我抱住哥哥不停地安慰着他，我告诉他他的心意我都明白，不管他想娶谁我都不怪他，只要他能幸福就好——可是哥哥听不到，他看着“我”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只认定了我是不肯原谅他的“背叛”，他带着我离开医院来到海边，我听见他对我告白，看见他哭得像个孩子，而我那具不争气的身体更是让他笃定了有负于我的想法，他说要用生命来偿还他欠我的爱情，我眼看着他把自己和我的那具身体绑在了一起，说要带我一同离开——不！哥哥，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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