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生驾车一路飞驰，似乎生怕有人会从后面追来，亏了此时天色尚早，路上车辆不多，加上他这些年来无数次往返医院，对这一带的路线熟稔于心，七拐八拐便上了公路，如此一来更是任他驰骋。他牢牢踩住油门，双手将方向盘握得铁紧，不多一会儿，便将公路上稀稀拉拉的几辆大小车子统统甩在了后面。
港生向后视镜里瞟了一眼，发现身后并无车辆跟随，便将车速稍稍减慢了些。而Julian就那么静静地靠在副驾驶座位上，脸上仍是那副安详恬淡的神情，他匆匆忙忙便把他从医院里带出来，没顾得上帮他洗澡擦身，也没顾得上喂他流食，甚至连衣服也没给他多带上几件，可他似乎一点都不介意，依然那么乖顺地倚靠在他身旁——港生知道他的弟弟向来都是那么信赖他的，即便他从来都是辜负他的信任，即便他曾经答应过他的事情无一例外都是落空……
港生双手仍放在方向盘上，注视着前方绵延不断的公路，今日天气不佳，与前几日相比略显阴沉，淡淡的雾气飘荡在空中，那原本一马平川的前路在他看来，竟是一片茫然。
“Julian……”
港生转过了脸去，又一次看向那个沉睡的人，看向那十年中无数次让他心碎却又心安的所在。他的声音分明在颤抖，可听上去却依旧是那么温柔，就连车内的空气似乎都染上了几分暖意。
“哥带你从医院出来了，你看，我们在路上……”
港生的手攥紧了方向盘，冲着Julian温柔一笑，轻轻问他道：
“你说，我们现在去哪里呢？”
Julian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港生望着那张苍白的侧脸，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恐惧，尽管他知道Julian已经整整十年不曾回答过他任何一个提问，而他也从来都是一笑而过，大不了自问自答——可是这一次，单凭他自己，却是再也给不出答案……
“你回答我好不好，Julian？你一向都是那么聪明，不管什么难题都难不倒你的，是不是？这一次，我求你回答我，你告诉我，我们去哪里，我们应该去哪里……”
泪水模糊了港生的双眼，而Julian仍是沉默以对，聪明如他竟然也对这个问题毫无头绪，任凭他的哥哥肝肠寸断，也不肯为他分担半点忧愁，只是港生又如何怪得了他？当年面对Julian一同离开香港远走高飞的请求，分明是他自己一口回绝的，尽管那时的他的确在情与法的两难抉择中苦苦挣扎，然而看到Julian如今这般模样，他还能用什么理由来为自己开脱？虽然大哥曾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再三劝说他不要把Julian受伤的责任全揽到自己头上，但大哥又怎会理解他日日面对毫无知觉的Julian时那种五内俱崩的感觉？只要Julian一天不醒来，他就一天不能原谅自己，除非他死了，否则他永远不会放弃Julian，即便要惹得大哥不高兴，即便要辜负林青的一片真心！
可是，他又能带着Julian去哪儿呢？
Julian，哥知道你不喜欢医院，可一旦离了医院，又如何给你及时有效的护理和照顾，好维持住你苏醒的那一点点希望？
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抛得下，无论去到哪里都无所谓，但你现在这样，我怎敢轻易让你冒险？我这般不管不顾的把你带了出来，万一——
港生的眉心猛地抽搐了一下，Julian毫无血色的面庞令他那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在一瞬间动摇，他意识到自己的冲动非但救不了Julian，反而很可能会耽误他的病情，此刻最正确的选择莫过于立刻掉头，将Julian送回医院——只是回去之后又会怎样？继续让他悄无声息地躺在那张病床上，而他则去和林青举行婚礼，从此把一颗心生生劈作两半，日日夜夜活在内疚和痛苦中，行尸走肉般度过余生么？
满心怅然的港生只管沿着公路前行，此时车外气温渐升，薄雾尽散，若在平时，这会儿早该帮Julian做按摩了，可是眼下没有护工，他又要开车，只能放任Julian靠在座位上一动不动，车上虽有瓶装水，只是他完全腾不出手，又该如何喂他？
“Julian，你忍耐一下，等我找个能安全停车的地方，立刻帮你——”
港生转头对Julian大声说着，一面脚下猛踩油门，可一语未毕，他却忽觉眼前一亮，就在他们右前方的位置，天边突然透出些隐隐的蓝光，空气中扑鼻而来的咸腥气息提醒着他，他们已在不知不觉间到了海边。
港生嗅到大海的气息，心头顿时一震，他又想起了他们的母亲，想起她在世时对那片蔚蓝的热爱，有时他们母子俩开车外出，途中经过大海，母亲总是要他停下车来，陪她去海边走上一走，她说每当看到那翻涌的浪花，总会想起自己那坎坷的前半生，如同一叶小舟在人生的无边苦海里随波逐流，在香港、台湾两地间奔波飘荡、辗转不休，当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再回首却已失去太多，包括她曾经深深爱过的男人。港生还记得母亲提到爱人时脸上那种沉痛却又惘然的表情，他也曾问过母亲一生最爱的男人是他爸爸还是Julian的爸爸，而母亲却从来不肯正面回答他，只说自己除了盼着老天保佑京生和Julian一个早日归来、一个早日苏醒之外已别无所求。母亲去世以后，他恐触景伤情，又忙于工作和照看Julian，因此便再没接近过大海——如今莫非是冥冥中自有安排？他居然鬼使神差的又来到了海边，而且，还带着Julian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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