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不易，生而为鬼亦艰难。
在下是个鬼，还是个有点儿倒霉的鬼。
别的且不说，只说我已经死了十余年，居然还有人用招魂这等微末手段将我召了来，签了契。就已经足够说明我的倒霉程度了。
我真怀疑我生前是不是做多了撅人祖坟的事儿，死后也不得安宁。
那小道士也就十一二岁，头顶个丸子，身穿大了一号的灰道袍，腰间别着各种小物件，什么桃木小剑，巴掌大的黄纸，辟邪的玉石。他面上虽然故作沉稳，可我却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在抖——他在害怕。怕什么，怕我？
我生前也算风流才子一个，死后虽不曾见过自己的面目，可总不会是青面獠牙。于是便自以为温文尔雅的供拱手：“小生生于生前身无功名，劳碌一生。死后也本本分分，并未做过恶事——可否请小道长放在下一条生路？”
小道士皱眉：“看你这身装束，死了也有七八年？”
“这我倒不曾记得。”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心里略有些惊讶，再作揖，“道长，小生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假。道长能否大发慈悲放了在下？”如此低声下气，相比生前死后都是头一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鬼契已定，只能认命。
小道士想都没想的否决：“不成！鬼话怎么信。”
这话……居然有点道理。
我退而求其次：“那可否能给小生一处安身之所？”
虽说签了契的鬼不畏日照可触实物，可弊端也十分悲哀。这其一便是不可离人太远，五丈之外魂飞魄散也是有的。此招常有于邪门歪道驱策孤魂野鬼，以前只是听云游的道士说过几句，未曾想如今应在我身上了。
再者说我终究是鬼，在阳间接触的越多，牵扯的因果便越深——虽然我对轮回已不抱期待，可也不见得是好事。
小道士警惕地看我一眼，似乎是想证明我说的是实话。然后他在他的破袋子里翻找了一阵，抽出一做工粗糙的纸伞，一只分了叉的兔毫，一盒朱砂。
他先是两指捻了捻笔尖，十分吝啬的点了一丢朱砂，抬手便一气呵成的写了串我看不懂的字。写完紧张兮兮的检查了半天，这才转头洋洋得意的对我说道：“我修为浅，也没什么物件儿能隔了日光，你先收着这个暂且避一避。”丝毫不见话中的谦虚。
我伸出手去，结结实实的握住了伞柄。
我撑开看了看，又合上，虽然还有些许不自在，可好歹轻松了些。道了声谢，真心实意的劝他：“在下实在不觉得你带着我这么个拖油瓶有什么好处。”
“自然没好处。”小道士承认的也爽快，“我看你尚有遗憾在人间，想送你去投胎。”
我不禁愣了一愣。遗憾么，我几乎忘了我滞留在这里究竟为何了。
这里既不是我死去之地，也不是我埋骨之地，甚至我都不记得我曾来过这儿。
记忆里，还是我初为鬼怪的时候。正值秋日，我伫立林间，脚下一片落叶，目光所及，遍地黄金。天际挂着一轮半弯的明月，不似玉盘，倒像是一片薄冰。一抬头，就看见对面树上倒挂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盯着我的眼神活似要吞了我。
“你……你也是……饿死的？”
一咧嘴，活似恶鬼一只。
我后来反反复复的想，依旧不记得自己怎么死的。想必是有遗憾，只是忘了。
小道士用树枝插着地瓜在火坑上烤：“槐树喜阴，所以护住了你。不过若我今日未曾招你，你散去只是时间问题。”
我心中未有被救的喜悦，扯了扯嘴角，躬身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不用不用。”话毕瞅了我一眼，“只要你跟我回去见一眼我师傅……”
又一本正经的解释：“我此次下山，就是为了捉鬼回去。你就跟我去做做样子，之后我找家庙给你超度。”
道士找和尚超度亡灵？真是……唉。
“这么麻烦？”我又叹气，苦口婆心的劝，“何必呢，不如早早放了我，去寻别的鬼。”
小道士脸上毫不见学艺不精的羞愧之色：“我在这儿寻了半月，只招到你。”
我原本想说，在那林子里还有一只鬼，又莫名的咽下了。
似乎已是许久未见，那想必找不回了。
小道士被地瓜烫了手，吹了吹手坚持不懈的继续扒地瓜皮，还不忘与我交谈：“我原以为这里要有不少冤鬼，结果只遇到你，真是怪事。”
我佯装好奇：“哦，怎么？”
“这你都不知道？”小道士咽下一口地瓜，“我听师父说，那时候整个天下都在打仗，仅仅这里就死了三千多人——大多都是被饿死的。”
不止是三千——我心里忽的有了这么个念头。
小道士摇头晃脑的继续说：“枉死之人易留下执念，且状若恶鬼面目可憎，最好辨认。”
我寻思着这十年来也未曾见过几只鬼，莫不是小道士记错了？可面上依旧没说话，听完了才点头：“原来如此，可我在这儿许多年了，却没见过几个。”
他一脸纠结：“暧，莫非有人先我一步。”
外面的雨停了，天上却还是低压压的一层云，我下意识的揉了揉膝盖。不知为何，明明已经成了鬼，却还是畏惧这般天气。即惧怕日照，又不喜阴雨，这世上怕是没有我这么矫情的鬼。
小道士埋了火坑，穿上蓑衣背起行囊，似乎是自言自语了一句：“算起来你也是那时候死的罢？”
“兴许。”我撑开伞，跟在他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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