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噩梦散尽，在痛彻心扉的发泄过后，终于透出一点雨过天青的亮来。
飞白终于恢复了平静，脸色因为痛彻心扉的发泄显得憔悴许多。因为瘦，眼睛就显得更大，更深，嵌在青白玉似的脸上。眉尖微蹙，平添几分不常见的愁绪，而那些于眉眼间浮动的戾气似乎都不见了。
尔冬很担心她会垮掉。之前她哭泣得那样凶猛，好像整个人都被撕扯碎裂，然后又勉强拼回原形继续前行。
飞白只是微笑，“不用担心。这些日子，也实在辛苦你了。”
“我没什么。”她摇摇头，低声道，“倒是您……”
飞白没作声。许久她的目光落在尔冬手上。那手上伤痕密布，满是粗皮，骨节变得粗大，是干多了活磨出来的，一年四季，始终没有好的时候。
她低声说了些什么，尔冬并没有听清楚。最后一句倒听得分明了，“你怨不怨我？”
尔冬怔了怔，飞白的沉默似乎传染给了她，尔冬犹疑着，有些不安地转过目光。
她错失的姻缘，蹉跎的青春，在躁怒时对她劈头盖脸的撒气和惩罚，扪心自问难道一丁点都没有对飞白的怨？
她想了想，才道，“那些我都忘了。”
“忘了。”飞白凝视她，自嘲般地道，“我倒希望我也可以忘了。”
“我不会再去想那些。”她端了茶来递给飞白，“对我来说。”
她对飞白固然不是全然无怨，但也始终记着飞白对她的好。
何弘武那人，是最贪食好色的性子，周围略有姿色的侍婢无不被他染指，之后就被远远打发了，只有她始终未受侵扰。身为丫鬟，主子真要她怎么样，她根本没有办法拒绝。难得飞白肯把她当做一个人看，她也就尽职尽责地跟着她。相处这么久，尔冬知道小姐不是宽厚的人，但也不算寡恩者。
要说怨，尔冬陪她这么久，除了那些男人，谁还不是困顿在怨怒嗔痴里挣扎？
“不过说实话……以前受了些委屈，多少是有些怨小姐的。人又不是草木，怎么会不生气呢。”说到这里她一顿，笑了笑，“可生气归生气，您过得怎样，待我怎样，我心里明镜似的都清楚。有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
“没什么好怨的，都是命。”
尔冬知道飞白厌恶谎言，而她也不愿意撒谎。她难得说这样多的话，而一开口，就不打算再遮掩什么。
尔冬轻轻叹口气，“小时候恨极了父母，就为半筐红薯，可以将我卖掉，之后始终没有来找我。我一直记恨着，想着无论怎样都不能原谅他们。”
尔冬微微笑，眼神渐渐洇出蒙蒙雾气。“可跟着您，见得的事情多了，我甚至开始感激他们。起码，起码他们没有将我卖进妓馆，或者给人牙子卖到山沟子里，而是让我做个丫鬟，到府里去伺候太太小姐，这才有幸遇着小姐。现在我仍想着，小姐去哪里，我跟着去哪里。”
“是吗。”飞白静静一直听她说，直到此刻，眼神微变，有了细微的波澜。她语气温和，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和软。“如果我是你，大概是不能很快释怀的。”
“您是在顾虑我吗？”尔冬抬眉，将一阵心酸咽下去，“我确实也有过为自己谋私的时候，我怕我护不住您，怕我转眼就再被丢弃。若是能找个可靠的，有点家业的人，下半辈子有了依靠不说，以后您要是和沈小姐离开这里，我和他也可以帮衬着您。”
“真是傻……不是我不愿放你走，你若能有个好归宿，我亦会欣慰。”飞白此刻不能不开口，她其实也不知道是在为自己辩解，还是更多的为尔冬着想。“但要你和那些不堪的男人将就过一辈子，我怎么能答应？”
尔冬静静一笑，“小姐说得是。他确实……不肯要我。我也想明白了，就这样的男人，若真嫁了他，以后也不会过得好。不如就这样吧，算了。”她吐出一口气，“反正对他们也没有期待。”
飞白再一次语塞。尔冬的婚事，确实是被她刻意忽视了。她对男人失望，但若真想为尔冬找个好男人好亲事，也并非难事。鹞子对尔冬有意，她如何能不知道？她漠视，按下不表，任由尔冬一年年蹉跎着，不过同样是为一己私心。
她们彼此的心思逐渐显山露水，在尔冬的坦诚面前，飞白实在做不到假以辞色，再说那些假模假样的话。
“我确实待你不够好，对小黛也不好。”
飞白沉默着，又低低笑，也不知道在笑谁。“偏偏还要跟着我，傻。”
那些原本惆怅沉浮的心事，却被小黛钻了个满怀。抱着她，几乎像抱住一朵温柔的软云，小黛眉眼充盈着笑意，伸手抚着她眉间的结。“为什么要皱眉？”
于是飞白也慢慢翘起嘴角，将她箍在腿上。小黛吻了吻她的脸颊，将她搂得更紧，她比之前更黏人了。
“就不问问我们以后去哪里吗？”小黛勾着她的脖子，和撒娇的猫儿一样蹭着，飞白人心里痒痒，拨开她的头发，忍不住就要索欢。
“和飞白在一起，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呀。”小黛捧着她的脸，温声道，“就要离开这里了，飞白不高兴吗？”
“怎么会？高兴还来不及。”她发觉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一丝轻颤。真的太久了。飞白细细望着小黛，似乎感受到她在看自己，小黛慢慢睁开眼睛，对她一笑。那笑意安静，熨帖，不再有悲伤和惊恐掩藏在其中。有温柔的潮水将她们包裹在其中，她们静静感受着彼此脉搏的跳动，第一次对未来迫切地憧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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