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黛与飞白如胶似漆的时光总是有限。在外人的目光前，就要收敛些亲昵。她们十多年来都直呼彼此的名字，乍一听小黛唤她姊，飞白怔了怔，随后哑然，说不出的别扭。
“听你叫我姊，觉得很怪，倒像喊生人似的。”飞白低下头给小黛剪头发，这段时间没打理，乱蓬蓬的翘起来，刘海儿也要落在眼睛上。
小黛微微笑，有些无奈。“谁想这样呢。”她娇嗔，“想来想去，一定是你平时太肆无忌惮的缘故。”
“好哇，不识好歹，反倒怪起我来。”她笑道。一剪子下去，一些碎头发就擦着眉睫落下。小黛假装没听见，只抖了抖睫毛。真痒。
她伸手摸了摸头发，顺着剪齐的花尖上去，还是又短又燥，被飞白笑说是鸭屁股。她有些郁闷，但也知道得慢慢养，不能心急。没有头发遮掩颈项，总有种空荡荡的不安。
“小蓬头鬼，别乱动。”她温柔地拍了她脑袋一下。
“啊，那以后要怎么喊呢？”小黛咕哝一句，皱着鼻子想了半天，也觉得怪别扭的。她想了想，自己先笑了，“对了，阿白——啾！”谁知忽地打了个喷嚏。
“谁叫你胡乱喊，这下现世现报了吧。”飞白吓了一跳，手一缩，把剪子一扔，双手齐攻她胳肢窝。她格格笑道，“谁是阿白？小心对你不客气。”
“快住手，住手，讨厌。”小黛也嘻嘻笑，摸着去抓她乱拱的手。听到门口杂乱的脚步声，她的耳朵动了动，立刻就道，“别闹了，有人过来了，姊。”她又唧唧咕咕的笑，最后偏偏拉长了那声姊的声调。
飞白这才作罢。她飞快伸手，在她柔软的唇上轻轻揩了一下，换得小黛红着脸啐她一口。
要是涂上口红，不知道该怎样好看呢。她想。
厨房里的水烧着，负责做饭的老妈子正在切菜，一个小丫头就登登登跑进来叫道，“兰嫂，尔冬姐让我和你说，你之前做的饭菜咸了，少搁些酱醋。”
“知道了，知道了。”那妇人嘴一撇，菜刀在砧板上咯嘣一声。“天天要淡，干脆别放油盐得了。”她忍不住抱怨一声。
小丫头提了水壶，笑道，“还不是为着那一位病人。既然太太不嫌味寡，我们还能说什么。”
所有佣人都知道这位黛小姐是太太的远亲妹妹，因为父母早亡，一个人无依无靠，又体弱多病，所以也就将她带在身边。只是谁也不怎么信。
“太太对她倒上心。”兰嫂模糊地咕哝一声。
“可不是呢。哪里是姐妹，我看比姐妹更亲呢，倒好像是……”小丫头笑嘻嘻，拎了水壶就走，结果迎面撞上了一道葱白色的影子。
“你们在做什么。”她冷冰冰地扫了一眼。
她们一下愣住了。“没什么，尔冬姐。”小丫头机灵，“我是来提醒兰嫂的。”
“一句话要说半天？办个事这样蘑菇。”
“尔冬姑娘……”兰嫂讷讷，尔冬眼神一闪，针尖一样。“天气热了，太太小姐们都吃不得油腻辛辣的。”她在小丫头身边，“好像是什么？这次我当没听见，再乱嚼舌头根子，非撕了你的嘴。”尔冬很严厉。
小丫头变了脸色，连连应是。
尔冬这才走出去。方才被鹞子缠着一阵，头痛欲裂。那个该死的短命鬼，怎么偏偏盯上她？
“到哪里去？好久没见你。”
“要你操心。”
她一见她，气不打一处来。人人都有心事，偏要她来管？尔冬甩开她的手，“拉拉扯扯，别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我是见你生气，不过好心问一问。”
“像什么样子？”鹞子又重复一遍，笑道，“你以为我们是什么样子？”
尔冬停下脚步。
“你放开我，别叫我说难听话出来了。”她当然不好意思将那个词说出口。听到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她很生气。断袖，磨镜，听上去也十分羞耻。她挣不开那钳子一样的手，尔冬太阳穴突突跳，一张圆脸涨得通红。
“你难道要嫁人了，所以才总躲着人？”她再三拉扯着她，反击着她的厌恶。
“你——”她心头像被刀戳了一下，嘴唇也开始发抖。
嫁人永远是她心里的一桩心事。二十好几的大丫鬟，就算有陪嫁又如何？拖来拖去成了老妈子，恐怕连寻常人家填房都嫌弃。飞白待她是不错，可这么些年都没提，想来也是无心了。尔冬不怨飞白，也不后悔跟着她，在命之前，她们都没得选。
她有意为自己筹谋，找了一户人家，眼看才有了些苗头，却又被人悔了意。嫌弃她年纪大。
直到现在，她已经看淡自己的姻缘，跟谁还不是操劳一辈子？可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心里空捞捞的，没着没落，没个依傍。
“怎么无关？你这副恨嫁的样子，谁还看不出来呢。”她的笑容略带轻佻的意味，“不如我向太太要你——”她凑近了来。
“你发什么疯！”惊慌失措下尔冬终于挥了一巴掌过来。她没躲，啪一声脆响。尔冬抿着嘴，冷冷盯着她。
五个红指印渐渐从脸皮上浮出来，鹞子反而笑了，一双乌蓝的眼睛盯着她。她看不懂她的情绪。“你要真想嫁人，太太不会不放你走。如果那人真够好，想必也会给你办好嫁妆。”
尔冬会错了意，总觉字字句句是诛心之论。“你得意什么，看我不舒服，你心里痛快？”她胸口起伏得厉害，一挣就跑开了，在僻静处忍不住掉了几滴泪。又不愿被人看到，冷水浸了帕子，敷在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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