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白在发火之后就有些回过味来。她知道自己有了不是，于是她的态度陡然温和起来，这里面多少有点歉疚和试探，她确实是后悔了。
老远就能看见客室里的小黛，娇小身材，一件立领素白衫子，樱色的乔其纱裙子，很是清淡。她正低头在捣些什么，剪得很短的头发贴着头脸，一枚珐琅彩的蝴蝶将松散的额发别着，露出一张甜净面孔，像极了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学生。
飞白放缓了步子，双臂轻轻围住她的颈项。小黛轻轻吁了一口气，早已察觉到她的到来。飞白惯在耳下抹一点香水，栀子花的味道，清幽又浓烈。
她看了一会，微笑问，“在做什么？”
“和大夫学捣药呢。采了一点猫耳朵草，泡水喝，可以止痛。”她回答得也很简单，静了静，又握紧了那瓷白的小杵，低低道，“也没有其他事可以做。”等待永远是艰难的事，枯坐等待，虚虚浮浮，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她还不会抽烟。
笃笃笃，笃笃笃，她捣着小瓷罐里的药，一遍遍，不厌其烦，直到草完全成粉，袖口沾了一点碎屑，便漫出熟悉的清苦味。
“生气了？”飞白问她。小黛摇摇头，她心头一动，嗅着她身上的药味，一阵歉疚涌上来，“那天我弄疼了你吧。”
“都过去了。”小黛轻声笑道，“飞白不必介意的。”她拿起一个小纸包，放到鼻子下面闻一闻，“你近来胃不舒服，让尔冬给你煎了水喝，会好一些。”
小黛并没有释怀，好在她最大的本事是能够隐忍恭顺。
飞白最近肠胃受了凉，夜里总揉着发胀的心口，自己却又不怎么当回事。小黛明明心里恼着，却又不能不在意，也舍不得不在意。一个小荷包想了好久，掷过去。本来该是一个惊喜。
“里头有白芷、菖蒲、苏合香这些，又加了冰片和艾叶，去湿气的。”小黛轻轻地说，又咬着唇，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抚上胸口，怦怦跳着，有一只鸟喙敲着蛋壳，温温热地泛出一片湿意。
飞白捏了捏香袋，怔了一怔。针脚密密，是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黑黄相间，威风凛凛地瞪着一双大眼睛。想来也是准备了很久的东西。“我很喜欢，小黛，只是怎么是个老虎？系在腰上，别人肯定要笑话的。”她珍重放在手里，微笑着问。
小黛也笑，“你自己可不就是个老虎？还怕别人笑话。”
“胆子越来越大了。”飞白见她脸上没有不高兴的神色，伸手拢了拢她散开的鬓丝，随后将她揽到怀里，那双手上有好些细碎的伤口，被细针扎出来的。“小黛。”她顿了顿，终于将心事讲了出来。“那天无故让你受了委屈。真抱歉。”
听她语带愧疚，小黛鼻子发酸，顺势靠在她肩上，“我都忘了，偏偏你这人又提起，实在可恶。”她闭上眼睛，一对拳头轻轻砸她。她心里难受，又不肯在飞白面前作哀伤色，只好勉强笑着，“我得去房里歪一会，养养精神。最近接连下雨，腿脚也有些疼。”
“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医生来。”飞白惊问。
小黛摇摇头，捏一捏她手指。“飞白，你若是实在过意不去呢，就出门给我带些点心。前几天吃的豆沙饼就很不错。”
飞白的心肠柔软下来。她靠在垫子上吃点心的模样，煎得金黄焦脆的饼皮，圆月一样擎在手里。轻轻咬一口，窸窸窣窣地落下些碎屑。小黛的眼睛眯成缝，粉红菱形的嘴巴上沾满了碎屑，她像偷腥的猫一样，一点点凑过去舔了舔，那滋味和豆沙一样甜。
小黛默然了一会，随后推开她，自己一点点摸着路，飞白皱了眉，干脆抱了她，她要挣开，飞白偏偏搂得更紧，最后两人一起滚到床上。“真不知道你怎样才能不生我的气。”她喘息着，“别说豆沙饼，就是要星星月亮，也一定摘给你。可是你也不稀罕这些。”
怎么办呢，对小黛。
她本身就是爱恨明烈的一个人啊。爱，就连带着她的骨骼灵魂一起爱，就算化成灰也不能终止。而这种感情一旦退了潮，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厌弃，连带着她用过的手帕都要烧成灰。
醋意让她癫狂起来。洪水滔天，她在其间和一个影子翻腾。
小黛闭着眼睛，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她的脸颊丰润了一点，经过风吹雨打，就不是吹弹可破的凝脂，但好在足够秀气。一颗小黑痣，落在眼角下，像是不慎滴出的墨点。
她的眉梢有倦意。之前的苦痛漂泊已经将她磨了大半血气，那脸就有些蜡黄，稍微动一点气就会劳累，哪里还能再经折腾。之前她那样激烈又无声的哭，又折损了精气神，飞白只有懊悔。
小黛伸手摸索她的脸，额头，眉梢，眼睛，不知那样琉璃般的眼睛，是否暗换了人间模样？以前她总想念她，梦里却又始终是模糊的，只有触感和听觉存在。被烧坏的眼睛，体会不出存在，总是沉而空洞。
“我没有生气。”许久以后，小黛才低低道。是真心话，但是她又在固执地计较什么呢？和飞白，和自己，拧成了麻花，解不开了。
有时候她也会惶惶不安，想着这一切是否是梦一场，醒过来，还是躺在那个狭小阴冷的阁楼里。即使过了很久，好像梦境也是这么漫长。
梦里有很多人，除了飞白，还有个像孩子一样的男人。飞白若是深沉的海，他便是清澈的溪，给她一夕清凉和绿茵，但很快又枯涸。若是他还在，如今又是怎样光景？
一阵痛楚蓦然穿过身体，小黛蜷缩起身体。
满心凄惶恐惧顿时涌来，将她抛进深海。小黛咬着牙，咯咯地颤抖。她觉得自己无颜面对所有人。一声细微的啜泣，从胸腔里面幽幽发出来。可是在她听来，是好大一声响。
有如溺水之人的呼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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