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林从深宅大院里出来，车子将她送到新的住处，是一栋新式的小公馆。通过铁栅栏，踏进去，就是一个敞亮的世界。林林只噤声跟着，并不发话。
飞白看她束手束脚，不由笑起来。“不喜欢这里？”
林林连忙摇头，有点脸热，以为飞白会取笑她。但她也只是微笑，温声道，“你就住这里，平时想回去也可以。学校也可以住宿，都由你自己决定。”
“总要麻烦姐姐。”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多一个人陪陪我，也是好的。”
林林找不到推辞的理由，实际上她早已松动了心思。
她去上了学，回来也不见飞白要和她说什么体己话。她自有她的应酬，前来拜访的门客如过江之鲫，忙得很。能和旅长攀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也是很荣幸的事。没有人会在意她姓甚名谁，只将何太太的名号喊得格外响亮。
飞白有时候也让她参与进那样的热闹中去。面对这缤纷多彩的繁华，真不知该怎样做才好。
有女客会让林林加入她们的行列，不过那时候是特殊情况。牌桌上三缺一，急得很。飞白也逗趣似的笑问，“来不来玩一局？”
“我不会这些呢，”林林犹疑了一下，又赧然摆首，“对不起，我还有功课要忙，就不来凑热闹了。实在不好意思。”她攥着自己的书包带，很局促。满目都是光鲜亮丽的太太小姐，唯有自己是只丑小鸭，裹着蓝色的竹布衫子，理所当然的格格不入。
“好，那你回去吧。还是读书要紧。”她看了眼她，淡淡地帮她解了围。
她舒了一口气，可是并未因此高兴起来。因为听见背后此起彼伏的笑声，她疑心是在笑话自己。
“这丫头很好，实诚。”她听见飞白的声音，也带着笑意。
林林的脚步顿一顿。
学校里的攀比风气也不小，林林本将心思放在学习上，可偏有一些轻狂小人以为她温柔可欺，林林却又一个个还击回去，在她温柔的表面下，有些棱角渐渐浮上来，那些人方知林林不是个能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林林也有孤独感。贴了一层浆糊，闷在心里，也说不出口。才脱离了笼子一样的家，她还不能融入周围的环境。即使成绩拔得头筹又如何？融不进去，还是困苦。
女孩子的漂亮有时候是最无用的东西，既不能折现，又惹来许多嫉恨。如果没有与美貌相匹配的筹码，那么人人都可以说她一句“花瓶”。
有些好事的女孩子就故意问她，密斯顾擅长什么曲子？打网球行不行？为什么只枯坐着不去跳舞？咖啡要加牛奶还是方糖？喜欢什么电影明星？诸多问题带着年轻女孩的敌意向林林抛过来，听着她们铃铛一样的笑声，她措手不及，一时间竟又想起飞白的笑声。
“这丫头好，实诚。”不咸不淡的一句称赞，是极空乏的话，因为想不到有其他的话。
心里陡然升起了火苗，舔舐着肺腑。自尊心也渐渐磨成了齑粉。只剩下自惭形秽，林林脸皮发热，觉得自己好像是缠了线的木偶，手不是手，脚不是脚，走在放大镜前，徒惹人发笑。
她一阵气闷。飞白什么都随她去，唯独不让她与男孩子交往，怕她陷入恋爱，成刀俎鱼肉。竟有那样恐怖？
“密斯顾有男朋友了吗？”
她顿了顿，“暂时还没有。”似乎在解释什么，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唔，自由恋爱虽好，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女孩子们噗嗤噗嗤笑。自然笑她古板，又或是拿腔作调。
之前她不是没有拿到情书，捧在手里，千斤重。悄悄拆开，有隐秘的喜悦，她尽力不形于色。
“好啦，那么，我们周末见。”
一张请柬塞在她手里，是素淡的纸笺，一串翻出花儿的花体英文。“密斯顾，周末赏脸来玩呀。”女孩子们笑嘻嘻地走了，彩色的蝴蝶里闯进来不伦不类的蛾子，林林深知她们的冷落与排斥。
之后她又摸出飞白给她准备的衣裳，一件件拿出来，对着镜子去试。什么时候，她才能像个真正的名媛一样，游刃有余地融入她们的生活呢？
林林换上一件湖蓝色的乔其纱连衣裙，将少女窈窕的腰线勾勒出来。林林脱下鞋，看着自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双脚，白色漆皮的高跟鞋套在脚上，绷出新月一样的足弓。她看着镜中的映像，口鼻眼睛都烦恼得起了皱，无限的忧伤。
“姐，我是不是很没用？”
“怎么突然问这个——有人欺负你了？”
“这倒是没有。”
飞白看她一眼。
“没有？看你一张脸上都写着呢。”
林林牵牵嘴角，见她摸出烟盒，她便也大着胆子要一根抽。
飞白纳罕道，“又瞎胡闹，烟也是乱抽的？真是——”
“我心里烦嚜。”她的眉头拧着。“把烦心事当成烟，狠抽一口，吐了气，就没了。”
“嗳，小孩子家家就爱胡来。”飞白也笑，坐到沙发扶手上去，她没阻止，算是默许。
林林的动作也很笨拙。拿起一根烟夹到手指间，打火机啪嗒一声，一刹那映亮眉目。她赌气似的狠命一吸，火辣辣的烟气窜下去，直逼肺管子，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
“感觉如何？”
很不好受。谁说抽烟能解了心事的？胸腔都抽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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