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谓之没过几日便饿死在了牢狱里。冯瑾听到他的死讯时，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自己离开前，徐谓之没讲完的那首诗来。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徐谓之是自己决定要绝食的，他想在审判之前就求死，狱卒送给他的饭，他都丢在了角落里，久而久之，堆出一股潲水味来，熏得冯瑾受不了。他半感叹半抱怨，说：“你又何苦这样！”
徐谓之没正眼瞧他。自上次严慎来过一次后，徐谓之的背就再也直不起来了，走廊深处卷起一阵阴森的、带着铁锈味的风，都能让徐谓之咳嗽不停。他就算不绝食，过不了多久也会死的，可他也不过比冯瑾大个十多岁。冯瑾在徐谓之的将死之际感到了一丝侥幸。
就在一个夜晚，牢房里的灰尘都静悄悄地不再扬起，冯瑾将睡不睡之时突然听到了来自隔壁牢房的呢喃。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调转车头，我就要远行了。踏上这悠悠的长路，停车四顾，却只见到春风摇曳下的百草，白茫茫的一片，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这是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首，写的是游子，而徐谓之那苍老的声音，仿佛也将他变成了一个远游他方的行人。他的声音像青烟一样细弱，他躺在干草堆成的床铺上，精明的老鼠在堆满腐烂食物的角落里拣食，徐谓之的话就夹杂在这窸窸窣窣的声音中，不知道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讲梦话。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所遇到的没有一个是过去熟悉的事物了，怎么会这么快就老去了呢？
徐谓之当过皇帝的老师，却只讲四书五经，他没有跟严慎讲过其他诗，他一直是一个严格的、称职的老师。但真要到了垂死的时候，想起来的却是这么一首小诗，他忽然讽刺地笑了。
冯瑾等了很久，都没听见徐谓之将那诗给念完，他忍不住道：“不继续念了？”
徐谓之半晌回复他：“不想念了。”
这是徐谓之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确实没有将那首诗念完。第二天冯瑾就出去了，又回到了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
徐谓之死后，严慎叫人把他的尸骨给葬了，没怎么为难他。可徐谓之的家人却没有那么幸运，嫡系亲属除了徐遇辙都被斩了首，旁系的，男人流徙，女人沦落为官妓，只有莲嫔好好地待在了皇宫里，依然是皇上的嫔妃。同徐谓之私交较好之流，也纷纷落罪，一时间空了很多官职出来。田生也死了，不过他是被处以极刑，凌迟而死的，掌刑人剜了他一千多刀，他才死透。
还没半个月，京城上下死了五百多个人，那五百个人的血淌在一起，能将严慎给淹没，他总觉得有些血溅在了自己身上。这几天他总是频繁地沐浴，原先的那个温泉池早已废弃了，他坐在宽窄合适的木桶里，将手臂上的皮都搓红了。
他洗了头，坐在巨大的铜镜前，冯瑾给他梳头，软软的手指划过他的湿漉漉的头发。冯瑾的手顿了顿，严慎从镜子里看见了他的表情，问：“怎么了？”
冯瑾苦笑着说：“没什么，只不过是几根白头发。”
严慎偏过头，说：“朕看看。”将背后的头发顺到胸前，抓起一把仔细地查看。这根本不是冯瑾所说的“几根”，分明是一把。严慎感叹说：“朕也老了。”
冯瑾说：“皇上还年轻着呢。”
他说得没错，严慎也不过才二十三岁，确实年纪不大，可照样长出了白发。不过看严慎那态度，对这新长出来的白发并没有太过在意。
殿试的前一天，严慎说要出去走走。他说的“出去”是指出宫，冯瑾为难道：“可皇上您的眼睛……”
严慎说：“找个面具挡一挡不就好了？”
冯瑾又说外面不安全，怕严慎有什么意外。严慎当即冷下脸，冯瑾也就不敢吱声了。傍晚的时候，小顺子送来一套两套便服和一个银质的面具，一套是给严慎准备的，一套是冯瑾要穿的。严慎所扮演的是一个小少爷，而冯瑾则是他的仆人。严慎戴上面具，那假面虽只罩住他的上半张脸，但连眼睛也遮住了，他为此还夸了番冯瑾。
晚饭还没吃，严慎和冯瑾就坐着小马车出宫了。出了宫门，外边就吵闹起来，听见人们说说笑笑，严慎问：“今天是什么节日么？”
冯瑾说：“京城一贯是这样。”
严慎哦了一声。
在八仙楼下了车，严慎是来吃饭的。他离宫的时候原本不饿，出宫后，闻到空气中甜丝丝的糖炒栗子的味儿便饿了。冯瑾就叫车夫把车开去八仙楼。冯瑾说：“听说这八仙楼的厨子，原先是御膳房里的干过。”
严慎问：“那为什么又不做了？”
冯瑾偷偷瞧了他一眼，说：“奴才也不知道。”
冯瑾牵着他下了车。那伙计见客人来了，打量了他俩一眼，特别是严慎。因为是偷偷出来的，严慎的衣着很低调，朴素的白，滚金边，腰间坠着通透的玉，虽然戴着面具，有些古怪，但整一个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小二立马迎了上来，笑道：“客官，里边儿请——”
冯瑾粗着嗓子，说：“要一套单间。”
“好叻！”小二领着他们去了。严慎一言不发地走在冯瑾身后，他走得很慢，但很稳。至少那三个月的失明期让他对黑暗自如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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