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当晚，严慎的心情不能算是好，而瑶章的心情也不能算是坏。连严慎也没想到，瑶章竟然会到他这儿来，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瑶章认真地在看着。
那是一本史书，冷冰冰地记录着历代皇帝的历史，最后再留下一段对陌生人的中肯的评价。严慎不明白瑶章为什么看得这么认真，他在这座皇宫里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多少个皇帝，亲眼所见总比文字要直观得多。
瑶章见他来了，便离开书桌，书依然摊开在那一页，他却走到了窗边，四四方方的小窗圈不下一个碗口大的月亮，瑶章看着他，背对着明月，微薄的月华将他的白衫笼罩起来，发出散漫而淡淡的光。严慎离瑶章有些远了，朦胧中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严慎说：“没意思便回来了。”
瑶章轻轻地“哦”了一声，在想别的事。
严慎问：“鬼也需要看史书么？”
瑶章说，带着些许笑意：“鬼生前也是人。”
严慎摇摇头，说：“我的意思是，你活了这么久，难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瑶章说：“消遣罢了。”
严慎这才仔细地看着桌上的那本书，那被翻开的一页，记载着秦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严慎记得他，京城被包围的第二天，秦朝的最后一位统治者连璧，白马素车，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注1]
严慎看着书页上的朝代，想起了瑶章身上的秘密，试探着问：“你那时候就已经在皇宫里了么？秦朝。”
瑶章“嗯”了一声。
严慎突然问：“那你也见过连璧了，是么？”
连璧是个好皇帝，严慎的老师曾经这样告诉他。严慎记得自己当时说：“可他是个亡国君。”老师说：“但是他是个好皇帝。”过后又叹道，“只是生错了时候。”老师眼中的好皇帝为数不多，要么开国之君，要么中兴之君，严九浦尚在其中。后来严慎明白了老师的意思，设身处地，他或许还不及连璧。
瑶章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自然是见过的。”
听他那语气，不像只是“见过”那般简单。
瑶章突然说：“给你吹一首曲子吧。”
严慎说：“好啊。”
两人来到院子里，严慎让旁人都离开了，只有他们两个。小院里的石砖反射着银白色的月光，远远看去就像一排玉石铺设在地面，树啊花啊都埋首在阴影里，随风而动，阴影也成了一阵风，却被生长在泥土里的树枝牵着，由风变成了一团黑乎乎的风筝。屋顶上叶尖般的檐角高高翘起，那上面的石头小兽默默地注视着一切。静悄悄的，一位都静默着，月亮露出了灰色的斑点。
瑶章坐在门前，姿势散漫，他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一支箫，自顾自地吹了起来。低沉的小调在院子里散开，乐器的声音都不小，但此刻就他们两个人凑近地坐在一起，那低声的哀叹便全进了严慎的耳朵里。这并不热闹，严慎想。他身体里残留的酒还没有散去，此刻也跟着伤感起来。
所幸这首曲子并不长，瑶章放下箫，院子里的哀叹却没来得及退潮，随着湿冷的风一下一下拍打着严慎的全身，刚才的箫声在不知不觉中化成了水，注满了这所小院，花与树的阴影也开始下沉，月亮暗淡了，严慎有种溺水的错觉。
突然就听见瑶章问：“怎么了？”
严慎回过神来，喘着气，平静后才说：“这首曲子我没听过。”
瑶章突然笑了，他眉间的朱砂痣也跟着鲜活起来，细细小小的一点，红色的，却让他那张寡淡的，充满神性的脸变得艳丽起来。瑶章说：“这是连璧写的。”
瑶章说起这话的时候眼神中并没有怀念，只有浓浓的悲伤，可他却是笑着的。严慎沉默不语。
察觉到气氛有些低沉，瑶章说：“那就换一首吧。”
然后他便吹了一首《良宵引》，这首曲子多是琴箫合奏，严慎也是第一次听箫独奏。
但瑶章吹完第二段便停止了。
“此生半是离忧，好夜亿良俦。
“胡来不自由，髩发偏惊秋，悲乐散聚无定谋。
“将使璧月影常圆，间天杳杳肯应否。”[注2]
严慎突然不太想知道瑶章的秘密了。
**
除夕夜的第二天，正月初一，上早朝了。天还没亮，冬天的雾气还未散去，远远地只看得见黄色的朦胧的宫灯。
这是这两个月来，严慎第二次上早朝，文武百官都来了，徐谓之也撑着病赶到了。
昨晚只睡了一个时辰，严慎有些困倦，靠在龙椅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听完下面官员们汇报的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后，懒洋洋地说：“前不久有好几个官员上书，在奏折里弹劾扬州知府付书文贪污税银五百万两，有这一回事么？”
严慎很少看奏折，都是严九浦在看。前几天严九浦告诉他有四本奏折弹劾的都是同一个人，他便记住了。况且奏折基本上都是内阁先看上一遍，然后再写成票拟呈上来。近年来张淳儒河稀泥，不顶事儿，内阁都快变成徐谓之的一言堂了。徐谓之把这几封奏折摆在严慎面前，这本身就代表了他的立场。
严慎看完奏折，感叹说：“京城里，死的富商还是不够多啊。”
严九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你不是说国库只少了五百万两银子么？”
严慎逃避着严九浦的视线，在心里将徐谓之骂了一通，心虚地说：“具体的事，儿臣也不清楚。”
诺大的殿里，诸位朝廷命官讲不出一句话。就跟严九浦训他的时候一个样，真是风水轮流转，严慎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等了一会儿，张淳儒才出来慢悠悠地说：“臣认为，此事还有待细查。”
张淳儒的声音是苍老的，一棵已经干枯的老树，土壤因为水分的流失而沙化，他却靠着昔日的养分残存到了今日，并且张着硕大的根茎，继续扩｜张。
徐谓之也说：“臣附议。”
严慎随口说：“那这件事便由徐卿负责吧。”
徐谓之推脱着身体抱恙，顺便咳嗽了几声。严慎没说话，户部尚书贺笃格站出来，推荐徐谓之的儿子徐遇辙。严慎对贺笃格有些印象，他因为前段日子赈灾有方，从左侍郎被提拔为尚书，王笃复便是顶了他原先的位置。除去这些，他还是徐谓之的女婿。
严慎说：“那就这样吧。”
没什么事便退朝了。
※※※※※※※※※※※※※※※※※※※※
注1:是架空的，并非历史上的秦朝，连璧出城投降那段取自《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六》，子婴向刘邦投降，但连璧的原型并不是子婴。
注2:摘自良宵引的百度百科。
这章就是，没有感情地过剧情。
喜欢寻龙记请大家收藏：(m.miaoshuyuanxs.com)寻龙记妙书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