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这个省所有的赌场中，只有我们赌场是没有工会的——因为当这个赌场刚落成时，给出的人工是全省同行业最高。所以当时的主管和荷官们认为，既然已经是最高人工了，何必加入工会，平白多付一笔工会费呢？
事实证明了这种想法是多么的短视。在十二年里，全省的物价噌噌噌地涨，最低工资噌噌噌地涨，其他赌场的人工噌噌噌地涨……只有我们赌场的基本工资不涨，只靠每年加多五毛钱的小时工苟活。有个资深主管悲愤地对我控诉，说“你知道吗，这个公司十二年没涨过最低工资啊，十二年啊！！！”
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税务局索命，我们几乎所有的荷官和主管，每人要补税加罚款一万五千刀。我们被税务局吓怕了，不敢反抗国家机器，转而把矛头对准了无所作为的公司——凭什么税务局只罚我们，公司就能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凭什么我们每人要被罚一万五，公司给的工资还那么低！
而最终的导火索，是九月第一天贴出的一张告示：公告三个营运经理被买断工龄，变相辞退。我看到这消息时简直震惊到言语不能——实际上，所有人都被震惊了。这三个经理都在这家赌场做了二十多年，在荷官和主管中是众口一词的公正能干。赌场行规是荷官到主管，主管到经理，基本内部提拔。整个桌游部门，百分之九十的一线员工是这三个经理一手带出来的（包括我），眼下忽然看到公司这样卸磨杀驴，就算我每天对自己重复一百遍天下没不散的宴席，也不能改变日了狗了的心情。
之后的一个礼拜中，又陆续走了四个经理。表面上的理由是公司结构重组，实际理由是上层为了不付高人工，把年资长，工资高的高级员工辞退，再提拔新人取而代之。他们的每一个都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来上班，立刻接到通知，你的工龄被买断了，不再是这里的员工，然后在保安的陪同下离开。他们没法和其他人告别，只来得及给亲近的同事发一条短信。一个经理在短信中说：我今年四十五岁，在这家公司干了二十五年，离开这里，我还能干什么？
那段时间我在上晚班，晚上本来就容易感情丰富，整个赌场又到处可以触景生情。正好有一个荷官犯错，我处理完后写工作报告，想起一礼拜前写同样的报告时，被已经离开的一个经理问过几个细节问题，心情激荡之下写了一篇论文似的的报告，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洋洋近千字。交上去后，值班经理囧着脸说，我从没见过有人的工作报告能写那么多……
大规模裁减高级员工加快了工会进程。一个主管说，“再不动手，这刀就要砍到我们头上来了”。另一个更直接点，“这次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餐厅，休息室，过道，洗手间，赌场大厅，贵宾区……随时随地都有人在暗中传递消息，发展下线。常常是一个人起个头，另一个立刻就能心领神会。
我们还有自己的接头暗号。暗号是这样的：
起头的先问，“你要不要喝咖啡啊？”——意思就是要不要加入工会。
对方说要。
那人再问，“那你是要喝星巴克的咖啡呢，还是要喝麦当劳的咖啡？”
如果是自己人，就该回答，“虽然我不懂咖啡，但我想喝力量威猛的那种！”
那么前一个就会说，“那我们找个时间去喝星巴克的咖啡吧。”——这样，就算完成了一次接头任务。
有人这样培训我时我默默笑抽着，连刚失去了两个喜欢的经理的悲痛都被冲淡了一点儿。
我是支持组建工会的，虽然觉得真建了起来，也未必有想象的好，因为俗话说，隔河看景，总比身边的来得美。但杨威利说，最差的民主好过最好的独裁，扭曲一下的话，大概就是有对抗总要好过一家垄断。而且当时我的心情就是要去下议院发表支持魔王演说的丘吉尔的心情——凡是能让公司不高兴的我都愿意支持！
九月中旬，公司的各大联络群：华人的，菲律宾人的，西人的，扑克的，桌游的……同时发出了同一条消息：某月某日某时，前往某地签名工会卡——签名是组织工会第一步，必须有45%以上的人签名工会卡，才能进行无记名投票。无记名投票支持率过半数，才能成立工会。所有的签名必须本人前往，不能委托代签。
签名地点就是在当地的连锁咖啡店星巴克，还真是名符其实的喝咖啡了。我收到消息晚了，第一天没去，上班时一进公司就看到很多人人手一杯星巴克。拿着咖啡的大家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不宣。
这次成立工会的组织者深谙游击战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第二天的签名地点就改在了一家画廊。我那么懒挪动的人都不辞辛劳飞车赶去，刚上二楼就遇到一个同事指路。进了门，三个资深主管现场指导怎么填表签名，手把手一行行地教要怎么写——当初纠正我工作犯错时倒没见他们那么仔细。我心里顿时升起一股大家是栓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的亲切感，平白多出几分同志情谊。
第三天是周日，我当班到半途，看到一个总部经理脸色铁青地匆匆穿过大厅，下一个休息时就听说公司已经知道了我们的阴谋，立刻把所有高层员工都召集过来开紧急会议。
其实，他们到签名第三天才发现这件事已经让我很惊讶了。赌场人多口杂，一个消息半天就能传遍公司外加变出三四个版本。眼下如此重大又全体参与的事能瞒天过海两天，可见之前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而之所以会泄密，是因为有个傻/逼（当然原话不是这样，我翻译了一下）不认识来巡视的公司高层，当着人家的面问自家主管，“咱们那工会现在有多少人签名了啊？”那主管说，“我是连拦都拦不住啊。人家一听这话脸都白了，招呼都没打掉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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