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我刚进赌场时，以为可以在那里做一辈子。为甚么不，多么有趣的工作，每天对着不同的人，玩着不同的游戏，他们用自己的钱赌，我用公司的钱赌，大家有赢有输，但永远是我的赢面大。忙的时候，发二十一点，非常累，但时间也过得快，八小时一眨眼就过去了。闲的时候，有人在百家乐包了桌却不来，于是我坐在桌边，对着墙，八小时什么都不做，闲聊，发呆，想心事，数壁画上的荷花花瓣……钱不多，但也不少，福利不高，多少都有。愿意好好发展的，可以按部就班申请主管，经理。想混日子的，可以摸鱼划水，日子也是一样的过。我一直是这样想的，也一直在赌场做了六年，三年荷官，三年主管。
我喜欢那里的很多同事，也喜欢那里的工作气氛。圣诞夜，工作台上堆着皇冠头饰，彩珠项链，小喇叭，拍手器。都是些不值钱的塑料玩意儿，但客人们会高高兴兴地接过去戴起来，一旦赢了钱，就呜哩呜哩，噼噼啪啪地吹喇叭和拍手。临近新年，玩家们会放下手里的牌，一起十、九、八、七……地倒计时。大年初一客人送来的红包，“粉丝带日”同事们的粉色衬衫或粉色领带。
还有我喜欢的万圣节，很多人化妆成奇形怪状的样子来上班。有个叫查尔斯的男生，长得很清秀，他会用浓妆假发把自己扮成女孩，甚至很敬业地穿了丝袜和高跟鞋！在桌上就是个小美女的样子，只要不开口就不会露陷。扑克荷官里有个女孩喜欢把自己打扮成火烈鸟来发牌。还有个轮盘荷官，总是穿一身马里奥兄弟的绿衣服，每个人看到他都会说，“嗨马里奥！”他每次都要纠正——“我是路易基！”有个荷官曾经打扮成吸血鬼发牌，一开口露出染成红色的尖牙，被吓到的客人投诉后，大家的cos就都要先经过经理们的把关，然后才能上桌接客。
而不用发牌的主管就可以更加放飞。带翅膀的天使和长尾巴的魔鬼都是普通选项，穿长袍挂念珠扮演神父属于偷工减料。有个主管年年万圣节打扮成动物来上班，有一年是长颈鹿，还有一年是河马，他也不嫌麻烦，穿着累赘的cos服在管区里挤进挤出。
我记得自己在工作时的欢喜，也记得那些因为工作而产生的，不愉快的心情。但在我回忆那些“不愉快”时，首先想到的不是犯错的荷官，无礼的客人，而是一些看起来和我没有直接关系的事。
那时我刚进赌场不久，听到两个主管聊天。一个说，我今天去加油站，看到安迪王。你记得吧，就是以前专打一赔四十龙宝台，每把都压五百那个。现在在给人洗车。
另一个说，那他的按摩店呢？卖啦？
前一个说，大概是卖了吧。
另一个说，你都没和人家打个招呼？
前一个说，我怎么敢去招呼他，我看到他给人擦车觉得尴尬死了，都没敢下车加油，缩在车里让别人替我加的，还多花了两块钱小费。
另一个冷笑说，你替他尴尬什么。这帮人都一个德性，输了要翻本，赢了还想赢。活该。
我听着这些说话，觉得他们的口气太也刻薄，但是又想，也许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每个人都会变成这样——因为看得太多，所以无动于衷。又也许，变成这样才是正确和理所应当的。
在这里我学会了差不多所有的游戏——除了轮盘赌和花旗骰；学会了怎么对付那些想偷机的，想作弊的，或者输多了闹事的客人；还学会了伪装的善意。荷官或主管是不能“劝阻”或“鼓励”赌客下注的。但实际上，我，还有很多其他主管，常常会劝客人，“赢了就快走吧，别玩儿了”。就算被经理听到了，他们也不会说什么。他们也是从主管过来的，知道我们为什么这样做：
一个是为了自我安慰，“我劝过了，是他们自己没听”。
一个是为了自我保护，玩家总是输多赢少，在他们输光时，想起我们劝过的话，就很难把气发在我们头上。
最后一个，是因为劝也没用。赌场里来去那么多人，每天都有人在后悔，在埋怨，说本来已经赢了多少，现在又输回去多少。但是，尽管他们现在这样的后悔和埋怨，下一次他们还是不会走的，不把输的钱，甚至赢过的钱追回来，他们怎么甘心走呢。
当了主管两年后，有一次我进办公室交材料，听到两个经理在核对贵宾卡用户。一个经理说，你看这人，平均每把只玩三十块，为什么会有贵宾卡，贵宾卡下限是每把三百起啊。另一个过去看了看，说李某某嘛，你忘啦，以前贵宾厅那女的，每把都玩几千的，卡肯定是那时给她办的。现在玩不起了呗。前一个经理哦了一声，把卡放到一边不理了。
我听着他们讨论，一边心无波动地办完事走了。现在想来，假以时日，我应该也可以和其他主管一样，在这个行业里合辙合缝地继续做下去。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我值晚班，监管的是百家乐台。到了半夜一点多，只有那些成天泡在赌场的赌鬼才会流连不去。他们中的大部分聚集在一张桌面前，睡眼朦胧地，死心不息地，一把把押注，盼着能押中一个一陪四十的龙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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