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荷官时，见过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陪客人一起玩牌。赌客手气好，不到两屉牌就赢了十几万，也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早有此意，忽然转头说，“小庄，要是赢到二十万，我们就去登记好不好？”那女人只是飞着媚眼跟他打情骂俏，并不说好还是不好。
换牌时他们出去休息，主管跟我说，“他想得倒是挺美的，那女的是Loan Shark，有靠山的，怎么会跟他。”那天的牌一直不错，不过上上下下，最后那人也没赢到二十万，可见天意也在说不行。
英语的“Loan Shark”，就是高利贷，把那些人比作了不断洄游，逐血而上的鲨鱼。
赌场本身并不放贷，而根据博彩局规定，赌客只能用“自己的钱”赌，就算是夫妻之间，彼此传递现金或筹码也是被明令禁止的。所以大额借贷不会在赌场中发生，我所能看到的不过是那些进出赌场的牵线人——是高利贷产业链中的一环，真正的放贷者隐在幕后，并不轻易露面。
很多牵线人本身也是赌客，常常还赌得不小。因为他们需要出入贵宾厅，寻找目标，而中间人的身份，也便于他们“以贷养赌”。不过我不知道，那些人是因为要做这行，所以才在赌场中混迹，或是先沉溺于赌博，然后又成为高利贷的伥鬼。
赌场中的很多玩家都彼此熟识，贵宾厅里的新面孔会立刻引起众人的注意。在开始的几天，双方都会保持着戒心。很多新来的大赌客为了避免有人打扰，常常会包桌或者包房。那些老赌客也大多识相，看到新玩家没有结交同好的意思，也只会站得远远地看两眼，再暗中估量下那人的背景身家。
过了四五天，或者一星期，当双方的警戒线降低，开始觉得“对方是安全的”的时候，就会有人凑近了看牌。遇到牌路好，过来的又是个二皮脸，往往会问，“老板，能不能跟一手？”对方同意了，那人就能跟着打，要是不同意，荷官或主管就得好言相劝那人离开。到这个时候，高利贷的牵线人也开始动作了。他们并不急于拉关系，一开始只是站在旁边点评两句，比如“这长庄长闲真难得”，或者“回头笑打得漂亮啊！”那些赌客如果正赢得顺风顺水，也总会回上一句半句。
这样的接近有点花时间，好在这些人也并不着急。他们只需要耐心地等待着新来者遇到一屉牌——一屉让他们输光本金的牌。而只要时间够长，他们总是会等到的。而更合乎理想的结果是，那屉牌最好是前半局差，而后半局好。前半局差，赌客就会输光，后半局好，他们就会迫不及待地想翻本。
银行的每日取现是有额度的，半夜也不能兑换支票。但那些输光了本金的玩家是那么着急，急到既不想等一屉新牌，更不想等到天亮。而他们又是那么肯定，下一手一定是“庄”，或者“闲”，只要把筹码压上去，一万就会变成两万，然后就能像鸡生蛋、蛋生鸡一样，把之前输的钱全赢回来。
这时那些牵线人就会过来，主动把自己的筹码借给他们。但也不会多，一两万而已。当然他们不能公开传码，所以经常是两人一起进趟洗手间，出来时那输光的赌客手里就多了几个五千的筹码。如果下一把他赢了回来，还钱时往往会多加几百作为“好处费”，也可以不给，那样两人的关系就又紧密了一分。而如果下一把又输了，通常他们会约好第二天还钱的时间。这时那些牵线的人也是冒了风险的——万一那赌客第二天不来了呢？但这种情况很少发生。能连续包桌一星期的玩家很少会为了两万块钱失信。就这样一步一步，双方的联系和渠道建了起来。
在贵宾厅里，几千到上万的互相借钱是很平常的，那甚至不能算“借贷”，只能算“调个头寸”。借钱的人通常会在当天或隔天就把钱还了，除了“好处费”外也没其他利息。只有当借款达到十几万或者几十万时，才会有人去联系幕后的放贷者。
我见过赌客输光了钱，在桌边心急火燎地打电话，要借四十万，三天或者下周还——取决于银行里的钱何时能到账。这才是高利贷的目标人群，他们不会把钱借给“还不出的人”，只会借给“有钱，但一时半会不就手的人”
至于利息，我听很多人提到过“三分”或者“二点五分”，但周转期非常之短，比我曾经以为的一个月要短得多。具体到个人，每个放贷人的条件和利息还各有不同。
贵宾厅里有一对赌客夫妻，男女都姓徐（或者许）。男的精瘦严肃，一年四季都带着鸭舌帽。他几乎每天都来赌场报道，难得几天不来，再出现时就有人问他去了哪里，他说去美国某地的摇滚音乐节了。大家听了都笑，说老徐你还听摇滚啊。他还是很严肃地说，他几十年前就开始听了，很久以前在北京的时候，还听过崔健和唐朝的。我还听他形容过窦唯，说是个“长得很精神的小伙子”。他的爱人是个长相清秀的姑娘，打扮入时，脾气也好。
这两人都是给高利贷做牵线的，放出的利息比别人高一些。但当其他人都借不到那么多现金，就会有人提议，找徐丽丽啊，丽丽可以的。于是那姑娘就放下筹码开始打了电话，再说两句，就把人带去取钱了。
虽然赌场中禁止传递筹码和现金，但无论是主管还是经理，乃至监控，都不会去干涉这样的借贷行为。因为这是发生在赌场之外的交易，既不是我们的责任，也没办法阻止。而从另一方面说，在大多数情况下，无论放贷还是借贷，进出的大多是现金。赌客们拿着现金或筹码来，赢了钱，再拿着现金或筹码走，很少有要求赌场开支票的。既然不开支票，就没有洗钱嫌疑。而“洗钱”，才是最让赌场头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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