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进入恶人谷的那年，是冬天。
其实西北的冬天都很难分辨，昆仑的风雪模糊了时间的界限，他牵着哥哥的手，两个人身后跟着匹老马，一瘸一拐地踏上了这片土地。苏倾不过十八岁，他也只有堪堪十五岁。
那时天宝元年，后来的波澜还未席卷这里，唐唤还秉着他的凤尾天机顶着极道魔尊，纵容手下两个小徒弟在内城撒野，被陶寒亭三番几次告上门。
他跪在王遗风的面前，不怎么说话，只听苏倾一个人与谷主一问一答。他的哥哥穿着天策鲜红的衣裳，一杆长枪背在身后，枪尖儿尖锐，闪着的光无意间刺进他的眼睛。他紧紧地闭了闭眼，抬头看着王遗风说：留下我。
王遗风觉得这小孩儿有趣，明明还未到束发的年纪，却爱装老成，与唐唤家的兔崽子差距不是一星半点，李慕这个年岁还偷闲抱着唐清洛爬树掏鸟蛋，这个孩子怕的瑟瑟发抖，竟也敢抬头与自己讨价还价。
“放肆！谁让你说话了！”苏倾回头轻声训斥他，生怕惹恼了大名鼎鼎的谷主，失去最后的容身之所。
老王摸着胡子笑着说无妨，又要问几句这孩子是何人。
“是我同母胞弟。”苏倾答，“父母双亡长兄如父，就跟着我奔波了。”
“天策府都容不下你们兄弟俩？”
“容不下。”他抢着回答，“官官相护下天策府又有什么区别？男儿志在四方。”
“哈哈哈哈，好一个志在四方，我恶人谷倒要看看你这野心我留不留得下。”
从此后家安在了恶人谷，苏倾被派去了烟手下，他被雪魔拎着扔到米利古丽门前儿，成了半个留守儿童。他闹了半天想跟着苏倾，被雪魔一巴掌按住教育半天：你这点小能耐去趟昆仑就得折进去，你是非要去送死吗？
他脖子一梗倒是硬气：死就死，男儿志在四方，死又何妨。
搞得一屋子人啼笑皆非，你一句我一句劝他勤学武艺，以后江山社稷保家卫国，都是男儿的人生抱负，但是——必须得成年了再说。
米利古丽最爱笑他，小小年纪野心不小，我这一屋子小姐姐陪你，你却要去打打杀杀。他呢，抱着哥哥换下来的长枪就要往内城跑，见到年长的天策军将非要缠着人家教上两招，久而久之传开了，米利古丽手下养着个小战神，别看个子小，劲儿倒是足。
偶尔天气晴朗的夜晚，他会跑去平安客栈门口的山尖上看月亮，打一壶烧刀子独酌。有时能遇到任务刚回的兄长，两人举个杯，互相聊聊近来的事情和彼此的生活；有时遇到唐唤家的徒弟，不管哪一个都是相近的年岁，见面切磋打上一架痛痛快快去喝酒。陶寒亭和肖药儿手下的活偶尔需要内城里应外合，他便替米利古丽走上一趟，来来往往也算是熟了起来。
日子就这样过，虽然比在东都锦衣玉食的少爷生活差点，也算是自在逍遥人生无憾的。苏家世代忠良，卷入一场官场相斗勉强保住的兄弟二人，能够活下去已经算是幸运，确实不该再奢求很多。
父亲给他取名苏秦，是父母的姓相合。世家子弟往往都是么子受宠，哥哥一早被扔进军营历练，他只管在父母身边做个贴心儿子即可。幼时听人说书，以为江山社稷都是男儿志向，保家卫国参军打仗是武家的使命，家庭生变后才发觉官场黑暗，哪是年幼小儿能轻易涉足，志向远大也要保住性命，不如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天宝六年。他在这里的第六年。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动荡充斥着恶人谷，人人自危不敢有大动作，他跟在米利古丽身后战阶一升再升，有人说他也快成为接任米利古丽手里的极道魔尊。
这一年他的哥哥爱上了龙门荒漠一个独守客栈的五毒姑娘，他见过一面，温柔如水应当是个好归宿；这一年李慕弑师叛逃，唐唤死在了自己的小屋门前，唐清洛成了坐上第一交椅的极道魔尊；这一年他拜别王遗风，独自南下进入浩气盟。
后来的某一天，苏秦一个人坐在激流坞的门口，看着门口潺潺流过的水汇集在一起，背后的风吹得旗帜飒飒作响，他回过头看守卫来来往往的据点大门，像极了那一天的内城。
他离开的那一天。
米利古丽踏进门的时候，他正在擦拭长枪，见到她犹豫的样子以为又要让自己去跑腿，满脸笑地凑上去问：“米利姐姐这是想我啦？”
“臭小子，没个正经，”米利古丽气恼地拍了拍他的头，“倒是内城的那位想你啊。”
“怎么，我才刚回来没几天就有活儿？阿洛他们几个干什么吃的？”
“你去就是，怎么这么多废话。”
“好好好，我去我去，姐姐说的话小的不敢不从啊。”
他一路笑着，昆仑托人送来一堆稀罕玩意儿，他掂量着准备等会去找苏倾挑几件送到龙门，算是对未来大嫂的见面礼。
苏秦掀开帘子走进去，屋里一群人转头看他，倒都挺严肃的。唐清洛沉默地站在王遗风身边，手里攥着凤尾天机隔着面具看着他。苏秦看他总觉得奇怪，仔细辨认，头发已是全白，与唐唤当年无二，吓得收回了嘴角的笑。
“阿洛，怎么了？”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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