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黄昏时醒来。
仿佛已经沉睡多年一般困倦,他抬起手抚上疲惫的面庞,让自己更清醒些。思维有一瞬间的迟钝,但很快便恢复过来。
他环顾四周,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身边只剩下烧的焦黑的一片土地,他在厚厚的一层灰烬上醒来,茫然地回忆着。
“阿唤!”他喊出了声。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他猛然记起昏睡前的事情。
唐唤举着千机匣,闪着光的凤尾天机直直对着他的胸膛,他抬头望向他,意料之外地看到他的阿唤泪流满面。
“我要杀了你,”他说,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他感受得到,“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有泪滴在他的脸颊,带着一点温热又很快地凉了下来。
他就这样眯着眼,身下的鲜血流成一滩,朦胧地看着他的阿唤站在面前的瘦弱身影。
血红色的破军衣后面是一面绣着翠竹的屏风,他忽然记起,仿佛回到了幼时问道坡的紫竹林,见到那个哭泣的孩童,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的风。
然后?
然后他就记不得了。等他醒来时身边的一切就都变了。
他直起身,发觉屋舍村庄都被火烧灼,鼻间闻得到焦灼的气味,寻找自己的长枪,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走过这片焦土,喊着妻儿的名字,唤着爱人的名字,无人回答。
然后在小桥边的一棵树下发现了一个孩子。
“清疏?”他辨认着走上前,却发觉那孩子并未抬头望他,只是抱着怀里一杆湛蓝的长枪发呆。
他伸手去抚摸他的头顶。
自己的手却穿了过去,如同透明无形的影子一般。
他这才想起,原来自己早已死去。
死在爱人的眼泪中,死在恋人的愤恨里。
“这……这又算什么呢?”
他掩着脸颊哀痛,却没有泪滴。他伸手去碰头顶的树枝,径直穿了过去。
原来自己成了这场悲剧仅剩的一个见证者,一个无影无形的孤魂。
据说只有死前心愿未了的人才会成为孤魂,亦或是人间执念太多不肯放下。
他坐在小溪边认真地想着,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被留下。
唐唤最后只以一滴泪与他告别,不肯多说分毫几句。这或许是他的执念。
想来想去,决定北上前往恶人谷。
一个孤魂野鬼,谁也看不见,谁也摸不着,也省了不少是非。
他站在恶人谷三生路上,望着镌刻“一入此谷,永不受苦”的巨大石碑看了许久才继续向前。
恶人谷说来也算是大,空旷,谷内的人行色匆匆,他也无法找到人询问,只能四处游荡。
不知过了几个时日,他见到了唐唤的那匹黑马呼啸而过,连忙跟过去。
他跟着他进入那个残旧的小院,见到爱人一切如旧,只是马尾上的发带不见了踪影,一头青丝披散。
“师父!”他听见一声脆生生的呼唤,回头去看愣在了原地。
他的亲生儿子正攥着唐唤的衣角,嘴角笑的开心。
你果然还是爱我,他自大地想着,决定留在这一方角落,静静地观察。
唐唤的生活枯燥而单调,一成不变地细水绵延。他看着他教自己的儿子舞枪,看着他接回那个小唐门,看着他退隐,看着他一步一步老去。
夜里唐唤坐在屋顶饮酒,他就坐在一旁。
可惜碰不到他,不然大概还是可以安慰一下。他想着。
“卿君啊……”唐唤喊着自己的名字。
我在。他回答着,如同之前的每一个深夜一般,得不到回答的回答。
“卿君。”
我在。
“卿君,你为何这样对我?”
阿唤,我迫不得已。
“卿君,你怎么还不来接我?”
人鬼殊途,快些换个念头吧。
“卿君,活着太累了,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再忍忍吧,你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过。
“你为何要抛下我一个人?”
……
“你为何要抛下我一个人?!”
他听着爱人的哭诉,只想把人抱进怀里安抚一番,伸出手,就这样径直穿过了他的肩膀。
他这才明白,他之所以成为孤魂,就是要经历这一趟撕心裂肺,是他应得的报应。
他是一个孤魂。在这恶人谷的一方小院停留,陪伴在爱人身畔。
他见证了他走向衰老,见证了他的满头白发,见证了两个小辈的成长,见证了两辈人的爱恨情仇。
可他无力阻止,不能阻止,他只不过是一缕魂魄,忍受着这痛苦煎熬无法投胎遗忘。
他陪他去龙门,在红姨身边笑着说,阿唤你快些从了这姑娘,好让我安心投胎。
他与他并肩昆仑,在叶清疏面前嘶吼着你放开他,冲我来啊,眼看着他十指断骨。
他随他东去洛阳,在将军冢面前哭的糊涂,抱着自己的墓碑狼狈不堪。
他进入他的梦中,奢望抱一抱那具单薄的身体。
够了。
他想。
真的够了,如果这是对他的惩罚,他已经追悔莫及,已经足够了,这些罪责不该由唐唤来担,他没有做错,他只是仍旧爱他。
他只是仍旧爱他而已。
他贯穿唐唤的一生,前半段活着纠缠不休,后半段死后阴魂不散。
他坐在屋顶听唐唤与唐清洛的交谈,快些结束吧,他祈求上苍。
大抵是神也不愿再狠心,第二日李慕提枪闯进这小院。
他看着他的身体逐渐变冷,变硬,看着那些自己触不到摸不到的血液沾染了脚下的徒弟。
“卿君,你终于肯来带我走了。”
“是,我来带你走,往后两世不再分离。”
他终于牵起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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