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衡波草莽出身,不曾受闺阁教,亦未曾得圣|人诲。十几岁上时央求过岳朔带她读书,但开蒙过晚,徒读了些蒙书,从道听途说里习了些微道理,平日最爱看话本、听剧。莫说经典,便是时新的杂文也看不大明白。
她心中对读书人总有些崇敬。
故而当年听闻岳朔孤身赴河西为师友寻公|道,自己重伤未愈也千里追去。彼时她觉着武者一身技艺不过护人一时安宁,文人|治邦才是百|姓安乐的长久计。对宋、章等人最初另眼相待,也是早些年受过岳朔的恩|德,不想教这些“经世才”寒心罢了。
但如今对章夏,曲衡波是万万个瞧不上眼。
“省得了吗?”
刀往木板里又入了一寸,不得章夏回答,曲衡波未有抽刀之意。
章夏道:“如何省得了,省得了又如何?”
身中一刀,他却是副油盐不进的德性。
卞道慧此时缓过神来,见凶刃插在伤患伤处左近,哀嚎一声,拾起片碎陶,扑来便往曲衡波手背上扎。当下不比之前,曲衡波怒火正盛,方觉察到有人袭来就掀出一掌去,卞道慧摔倒在地,陶片刮到章夏脸上。
他如玉美面被生生割开一道血口。
曲衡波长长叹气:“这烂摊子竟收拾不完了。”她扶起卞道慧,“先生,我与你清理了屋内狼藉,你管照好他。我们几人都稍作歇息,晚些时候,是要去鸣蜩谷告|状,还是上府衙喊|冤,我都奉陪。”
说罢,她将刀拔起,又对章夏道:“莫再耍甚心机,否则有你受的。”
卞、章二人见她这般行止,心中多少畏惧。他们虽说对她仅仅初相识,但曲氏为人惯是直率天真,又生得一副热心肠,怎地遇了钱雍汜后凶神恶煞起来?
难道那人皮之下,剥|开来,也是个夜叉?
卞道慧不敢再多想,避着收拾屋子的曲衡波,给章夏脸上的伤又做了处理,这才腾出空来给自己医治。曲衡波收拾停当后,抱着双刀在前厅靠墙睡去,卞道慧躲回屋里去了。
约莫到了卯时初,曲衡波醒转过来,后院悉悉索索一阵响动,似有人抬那门栓。她赶去探看,却是卞道慧作了出行的装束,背着包袱,提着药箱,正欲离去。曲衡波上前掣住他的膀子,怒道:“先生要往何处去,竟然抛下你的徒|弟不管吗!”
卞道慧愁眉难展:“我要归乡去了。”
曲衡波哪里能轻纵了他走,若无他伸张,江湖、庙堂哪一边都不会去顾钱雍汜昨晚的恶|行,她拒不放手,掐得卞道慧生疼。
只听老医士又道:“姑娘可知昨晚那贼人为何肆无忌惮,能罔顾巡街武卫?”
曲衡波心念一转:“先生识得那人,他是甚身份!”
“我不识得,但我知晓他们敢当街作|恶,定是官|府点过头的。这等事并不稀奇,数十年|前也有过。”
他指得便是衡山曲家灭门之事。
曲衡波松掉了手:“我以为先生视卞豨如亲子。”
“老夫与姑娘不同,我觉匹夫之勇难成事。既知敌不过,便该认命,早早抽身才是。”卞道慧故作姿态,“比起什么情义,营生更要紧。我若与你去了鸣蜩谷或是官|府,不出月余,半生积攒付诸东流莫提,终老之事都要成了空话。”
他句句在理,到底卞豨并非亲生,不是他家香火,光为自己谋算,也没什么舍不掉的。话虽如此,但有一样舍不去,既是想继续为人,这一颗人心如何抛却?既留着人心,总不免疼痛。
曲衡波不再阻拦,由着卞道慧离开。老医士茕茕的背影没入街头巷口的川流中,一时鸡鸣犬吠,人声嘈杂,印证他们仍在人间。
回转屋内,章夏沉睡不醒,曲衡波想到卞道慧并未交代他之伤势往后该如何,恐害了他性命,就打医馆各处找出几块木板,又寻到钉、锤,将向着街外的门窗一应封死,披了件破烂旧衫,扯了块艳色床单裹头,从后院翻出巷里去。
城中医馆除庄、卞二家,只余东边的南家肯治武人金创。她前些日从周敞处得知,恒山派水自鸣、宗雅畅二人在城中养伤,既不在庄、卞两处,只能是在南家,不知他们是否已经离去。
她进了医馆,并不敢露相,在门口用手指扣扣悬于帘内的金铃。南家的大|娘子正做杂活儿,见了便知是江湖人来求医,道:“我家不必磨刀。”
曲衡波答:“却不是磨刀,是卖自家的好刀。”
南大|娘子怒道:“混账,我家是救人性命的医馆,你吞了眼珠子,不识得门前的大字吗!老三,给我打出去!”
来者不是别个,正是她家最擅医治金创的老三。这南大|娘子生得肥壮,一膀子扎实肉,她弟|弟却小鸡子似的,教人在跟前都不敢大口喘气。偏生南大|娘子是个粗|鲁性|情,一吼震得门窗也要抖三抖,于是南老三就更显得更为可怜。
他假模假式地轰了曲衡波去街上,转头就从小门出来,远远跟着曲衡波去了卞氏医馆。
曲衡波翻进院去,撬掉木板,放了南老三入内。
南老三掀开章夏上衫一看,不由咂舌:“好俊俏郎君。”
曲衡波汗颜:“他伤势如何?”
“伤口不深,并无大碍,你只与他换药便可。半旬后拆缝线。”他走前叹道,“可怜了,这白玉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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