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苏远芳双手撑地，慢慢站起来。他见永敏要备马进宫，知道刘母有救，心中大石放下一半，跟着就问那些侍卫何川在什么地方。那三名侍卫看向他的目光中充满敌意，没一人回答。苏远芳知道这些人恨自己把事情告诉永敏，宫里怪罪下来，人人都要担责，因此不肯相助。只是开阳府再大，自己一间间厢房找下去，总能把人找到，于是也不再问，自行扶着墙出门。
他刚出厅外，就见几人慌慌张张地跑过去。原来几名太医听说永敏要进宫，全跑来阻拦。永敏又气又急，拉着马头不住打转躲闪，叫道，“是我自己要进宫的！不关你们的事！”又向苏远芳遥遥一指，“让他去治何川！”说完更不多话，打马冲了出去。只把那些个太医急得顿足，忙商量了几句，留了一个，另外三个也跟着赶了过去。
剩下那太医怏怏走回来，在苏远芳面前停下，打量了他半晌，忽然道，“是你？”原来他先前见过苏远芳用病马治疗疫症，这时倒还记得。苏远芳道，“三殿下让草民诊治伤者，还请大人带路。”
那人呆一呆，才省起永敏走前说话，于是当先引路，把苏远芳带到何川房里。这是开阳府最大的厢房，宽敞明亮，四面通风。门口站着几个仆从，一个个正没做理会处。
苏远芳一进去后就看到何川裸着上身俯卧在床，伤口用白布包扎，也不见有出血，问道，“一直没醒么？”那人摇摇头。
苏远芳上前探何川的脉像，觉得脉息比常人快了许多，又取剪子把白布剪开，轻轻揭起，只见他背后三道极深的抓伤，最长的将近尺许。伤口周围高高肿起，肌肤溃烂处有腥臭的脓水渗出。他伸手在发肿处一按，只觉触手火烫，正是炎症侵袭的症状。
苏远芳早听说何川是被熊爪抓伤，见了这情形，就知道是兽爪上的烂泥腐叶进了伤处，致使肌肉筋膜溃烂。伤者往往高热昏迷，不省人事。若不立即去除腐肉，排清脓血，时刻一长，伤者纵然不死，身体也受极大损害。只是这样的道理只消学过一两年医术的人都看得出来，太医院的医师又怎会不知。他想到此节，便朝旁边那人看去。
苏远芳在太医院时不过是名杂役，那医师的声望品阶比他高了不知多少，这时被他目光一扫，却不由自主地分辨道，“何大人先前情势垂危。若动刀去除腐肉，大量失血之下恐有性命之忧。眼下用草药慢慢拔去毒性，假以时日，当可痊愈。”
他这话只有一半是实情，另一半原因却不便宣之于口。何川如今虽然伤重，一时却无性命之忧。若冒然动刀，医好了那是再好不过，医死了却要落个罪名。最稳妥的办法，莫过于无为而治，只消伤者死不了，就算是众人照料有方。
苏远芳没混迹过官场，想不到其中曲折，就算是想到了，如今也必得速救何川。他检视了下带来的丸药散剂，立刻叫那些下人去准备热水，烧酒，白布，又递给他们一包药粉，里面是木鳖子，紫荆皮，白芷，半夏等镇痛麻醉之物，吩咐用滚水煮成一碗。那医师站在旁边，向几个仆役点点头，示意他们照办。
片刻药汤准备停当，苏远芳又命仆役将何川连人带床搬到屋子中央，拆了周围那些布帷纱幔。他将放凉的药汤给何川灌下，再把他手足牢牢绑在床头床尾。又以金针扎大椎、肺俞、风门等穴，让筋肉松弛，最后才将细窄如叶的小刀在烧酒里洗了，屏息凝神，沿着赤裸的背肌划了下去。
割除腐肉是寻常江湖郎中也会的粗浅技法，只是何川伤口极深，创面又大，苏远芳既要将脓腔清除得丝毫不剩，又不能损伤他肌理筋络，这时心神全集中在伤处，下手即稳且准。旁边的下人都转过头，不敢观看，只听到刀锋刮骨声吱吱，闻之齿酸。那些人进进出出，端进来的是清水，端出去的已尽成血水，一个时辰中来回跑了足有十来趟。
待将脓腔尽数去除，苏远芳又以羊肠线缝合伤口，敷上膏药止血生肌，跟着以细布覆盖，复用白布包扎。那医师袖手旁观，心思也是一连几变。起先想着左右是三殿下是叫你治的，治好治死都和我无干，内心深处，又不免觉得要是苏远芳真治好了何川，自己和同僚倒像是被比了下去一般；再看了一会儿，见苏远芳的手法用药虽与自己不同，但也自有章法与独到之处，不免生出点惺惺相惜之心；又见他眼下青黑，面色灰败，正是多日不眠，劳心伤神的迹象，当下悄悄退了出去，叫来个仆人吩咐了几句。
苏远芳将伤处包扎妥当，洗净手上血污，再去探何川脉息，只觉脉象虽比先前细弱，但还算平稳，这才放下心来。他一直弯腰低头，直起身时便觉眼前发黑，后退几步，摸索着坐到椅子上，再要执笔时，却是手掌颤抖，几乎连笔也握不住了。若换了平时，他再治两三个这样的病患也不至如此失态，只是这几天不眠不休，苦苦支持，这时心神一松，顿觉心力交瘁。
他阖目休息片刻，才提笔写下方子。他也不用替开阳府省钱，开的都是至好的补气促血之药，吩咐定时煎好给何川服用。那仆役拿了药方下去，不一会儿就去而复返，手里还端了碗药汤，说是适才那医师命他们预备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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