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当晚长夜漫漫，苏远芳从梦中惊醒之际，吕永敬却还未能安睡。他这些日子为之奔走的六疾馆原有前朝先例，乃是在城外辟空民宅，收容病患。但当年就曾被不少人斥责，说官府强逼骨肉分离，是为不仁，家人不能服侍患病父母，是为不孝，兴起没多久便即废止。这次他作此提议，官员中也是反对的多，赞成的少，是以最后原该由官家出面做的事，却成了天璇府起头。
永敬既知这事不易推行，只得万事亲力亲为。他查阅前人故典，不知时刻流逝，等掩卷后再一抬头，却见窗外夜深花睡，已是三更时分。他刚要起身，却觉头晕目眩，只得再坐下来休息了片刻，忽听身后有人道，“吕永敬，你可是要成仙了。”
永敬回头笑道，“永敏，你吃过饭了么？怎地这时候还不睡？”
永敏气鼓鼓地道，“我吃过了，也睡饱了。倒是你，又不吃饭，又不睡觉，可不是要成仙了？”
永敬笑道，“我有些东西要看，现下已看完了。让他们随便拿些糕点来就好。”
永敏朝门外一指，道，“你自己叫人放在外头，反倒不记得了。”
永敬起身出外，果然看到茶案上放着甜咸点心，一碗清粥却早已凉透了。他随手拿了一块糕点，道，“原来已经送来了，我倒没留心。”
永敏道，“你当然没留心啦。贵府的规矩，二殿下办公时一律不许打扰。别说送吃的来你没留心，宫里的祝太监也来过了，你还不是一样没留心。”他一边说，一边就把永敬整理好的文册乱翻。
永敬讶然道，“祝公公来了？可是父皇那里情形有变？”
永敏摇头道，“我问了，他说没事，只是要我们明日一起进宫。”
永敬听他转述宫里传话，心中微觉不安。
永敏把文册放了回去，向永敬道，“你问过我了，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今天苏远芳来过了，你和他说了什么？”
永敬不愿多提此事，便道，“没什么。”
永敏却很机灵，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你们吵架了？”他想这两个人平时客客气气，一点也没不规矩的地方，要不是自己无意撞见，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然会有私情，但要说他们会吵架，那可更加稀罕了。
永敬叹了口气，道，“没有。”
永敏哪肯罢休，再三追问，永敬被他缠不过，只得道，“他先前给过一个预防疫症的方子，很是有效。今日张太医见了，想邀他进宫一起商议如何驱疫……”
他话还没说完，永敏已插口道，“但苏远芳一口回绝，不肯帮我们做事，是不是？”
这一猜虽不中也相差不远，永敏见永敬不说话，哼了一声道，“他们上次打输了，当然记仇。好容易要我们求他，还不得拿乔么。”他想了想，又道，“你想让他替我们办事还不容易。”
永敬道，“怎么？”
永敏道，“我就不信他们族人中没有谁染上这瘟病的，就算没有，和得病的一起关上几天，也就有了。到时候看他救是不救。”
永敬心中一凛，立时斥道，“不许胡说。”
永敏也只随口一说，这时扁扁嘴，道，“咱们那么多大夫都没办法，难道他还真有什么法子。那个张大夫说不定只是客气客气，你何必那么烦恼。”
永敬却知苏远芳脾性，想到他白日里的言谈，未必是毫无办法，只是这也不用对永敏细说，只笑道，“我看起来很是烦恼么？”
永敏道，“那是。”两人再说几句，便各自回房休息。
到了第二日，两人清晨入宫，并不上紫微殿，径直进了内宫。祝太监将两人带到心宿阁前，齐帝的两名贴身太监已等在那里，行礼后其中一人尖声道，“皇上有旨，请三殿下入宫觐见，二殿下暂且等候。”
永敏脱口道，“为什么？”
永敬道，“二弟，你先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永敏看看他，跟着走进心宿阁，两个太监随即关上了大门。
永敬站在院中。祝太监在旁边也恭恭敬敬站着，过了片刻，忽然道，“兵部户部的几位大人一早都进去了，一直没出来。”他口中说话，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眼也不向永敬瞧。永敬仍是一动不动，垂首而立。倒似前一个压根没说，后一个也压根没听一般。
过了一顿饭时分，阁门打开，两个太监先站到两旁，里头又鱼贯出来了五六人，走在前头的正是祝太监说的几个六部重臣。这些人从永敬身边走过，其中有三四个本来和他过从甚密，这时只看了看他，神情中微见憾意。永敬不动声色，于身周发生一切直如不见。
永敏落在最后，又在永敬面前时停下脚步，正要张口说话，那两名太监已过来了，这次却是召永敬进去。
永敬向永敏温言安慰，道，“父皇吉人天相，必定不会有事，你先回去等我。”说完便跟着两名太监走了进去，一进门就闻药气刺鼻，又见四面窗幔低垂，遮得不见阳光。
永敬进了内室，走到床前下跪行礼，轻声道，“父皇，你可好些了。”他说了这句，又跪了半天，才听到齐帝的声音道，“起来……起来。”
永敬起身站在床前三步处，眼角余光见榻上帷幔半撩，齐帝靠在枕上，脸色蜡黄，半闭着眼虚虚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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